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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桌边,上面几本旧书。书页泛黄卷边,被摩挲得异常柔软。
她随手翻开一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墨色深浅不一,字迹却出乎意料地清峻挺拔,结构舒展,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筋骨。
这字,倒不像出自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酸之手。
沈摘星不懂文章好坏,指尖划过那些工整有力的字迹。
接着,她又翻到个小册,翻看,却只是他的记账本:“今日帮王婶劈柴,得半块饼”、“李伯家修屋顶,工钱五文”……
字迹从歪歪扭扭,到如今的筋骨清瘦,显然时间跨度很大。
她合上东西,把一切放回原处。
确认了此地绝无机关暗格,也无任何习武或特殊身份的痕迹,沈摘星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
那家伙除了识几个字、会点粗浅医术,就是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彻头彻尾的可怜虫。他的善良和笨拙,都是真的。
沈摘星换上那身虽粗陋却干净的旧衣,将湿发随意挽起,坐在唯一那张破凳上,低眉顺眼,又是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
不久,远处脚步声传来。
不止一个人!
她神色一凌,袖中匕首滑入掌心。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沈摘星抬眸,准备好的温顺表情却在看清来人时僵在脸上。
他回来了,身后却还跟着一个背着药箱、须发花白的老者。
“姑娘!”宁钰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光,献宝似的将那老者引到跟前,“这位是镇上回春堂的李大夫!我请他来给姑娘仔细瞧瞧!”
沈摘星心头猛地一沉。
大夫?!
这蠢货竟然拿着那点金子去请了大夫?!
她袖中的手瞬间绷紧,指尖内力微凝。
让外人近身探查她的伤势?
这无异于将她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杀意如冰锥刺骨,直冲顶门。
然而,对上少年那双清澈坦荡、盛满了纯粹担忧和期待的眼眸,那汹涌的杀意竟硬生生卡在了喉间。
她看到他额角细密的汗珠,看到他因急促赶路而微微起伏的胸膛,更看到他小心翼翼护在怀里、明显是崭新的两套叠好的女子衣裙,甚至还有一双厚实的棉鞋。
“有劳……大夫了。”沈摘星垂下眼睫,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压下翻腾的戾气。
她强迫自己放松身体,任由那老者粗糙的手指搭上她的腕脉,感受着那审视的目光扫过她的伤处。
她能感觉到少年紧张地站在一旁,屏着呼吸,眼巴巴地看着她。
老大夫诊完脉,又查看了伤口,捻着胡须絮絮叨叨说了些“气血亏虚”、“余毒未清”、“需好生静养”之类的话,开了张方子。
少年听得极为认真,连连点头,恭敬地将大夫送出门外,又仔细收好了药方。
屋里只剩下两人。
那少年抱着那叠新衣新鞋,有些局促地走到她面前道:“姑娘,这是这是镇上买的粗布衣裳,还有棉鞋,冬日里寒凉,你穿着……暖和些。”
他声音越来越小,将那簇新的衣物放在她旁边的凳子上,随即转身就要往那冰冷的灶台去,“我去生火做饭…”
“等等。”沈摘星喊住他。
“怎么了?”他回头。
“宁钰。你拿了钱,就做了这些?”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少年转过身,面对着她直白的目光,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化作坦然的清澈。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脸上绽开一个腼腆的笑。
他道:“不是的!姑娘你看,我也给自己买了东西!”
是本书,封面上写着《策论精解》几个字。
他粗糙的手指珍爱地抚过书页,眼中是毫不作伪的满足与喜悦。
“这个就够了。”他笑着说。
沈摘星的目光落在他冻得通红的手上,再落回他那张带着纯粹笑意的、瘦削的脸庞。
良久,她又挪开了视线,闷闷说:“你去做饭吧。”
宁钰应了,转身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沈摘星,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让她无所适从。
屋外风雪呼啸,寒意刺骨。
而屋内,正升起袅袅炊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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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宁钰蹲在灶台前加火,沈摘星坐在榻上,默默看着,实则运功。
宁钰突然问:“姑娘是哪里人?”
沈摘星眼睫微抬:“北边。”
“北边.……”宁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姑娘会武艺。听说北边镖局多,走镖的都有一身好功夫。”
沈摘星“嗯”了一声。
她其实不太了解镖局,哪怕是江湖最大镖局的镖师在他们这些人手下也撑不了几招。不过,她从前低级出任务时确实劫过不少镖。
宁钰又问:“那姑娘一定跟着去过不少地方!”
沈摘星又“嗯”了一声,确实去过不少地方杀人。
“那去过京城吗?京城是什么样子的?”
沈摘星这下愣了一会,才慢慢思考着答:“很大,很气派。”
宁钰的眼睛立刻亮了,他说:“我娘说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铺地的青石板能照出人影来!她还说说国子监的藏书阁有十层楼高,里面的书一辈子都读不完……”
沈摘星忽然打断他:“你多大了?”
宁钰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十四了。开春就十五,就是...长得慢些。”
沈摘星盯着他细得像芦苇杆的手腕。
十四?
她十五岁已经名震江湖,手上人命比她身高还长。眼前这个比她矮一头的家伙居然只比她小一岁?
“姑娘呢?”宁钰小心翼翼地问。
“十五。”沈摘星随口道。其实她也不确定。暗天盟捡到她时管事的估摸着给了个年纪,后来,她练了功法,摸骨也摸不出来了,至今也就当自己是这般大。
宁钰想答,却突然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沈摘星皱眉,“你染了风寒。”
“没、没事.…..我给自己找了药,要不了两天就能好。”
沈摘星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子。
她不再聊这个,转移了话题问:“你娘呢?”
“我娘已经……离开五年了,是肺痨走的。当年,请不起好大夫,抓的药….也不对症。”
沈摘星问:“所以你学了医?”
宁钰点了点头,“可是等我学会的时候已经治不好了,最后那半年...她咳血咳得厉害,还坚持要我每天念书给她听.……”
沈摘星忽然想起上个月那个盐商家的女主人。也是咳血,也是跪在地上哀求,只不过求的是让她放过孩子......
可她没留情。刀锋划过脖颈,血喷了她一脸。
“为什么非要你读书?”她听见自己问。
宁钰抬起头,眼眸发亮地说:“我娘说读书人能站着活。她嫁给我爹前,是秀才家的女儿。我今年十四了,开春就能去考秀才了!”
听着这话,沈摘星默默嗤笑。
站着活?
这世道,普通人能活着就不错了。更别说读书做官,寒门学子,纵使熬白了头又有几人能出头?
宁钰还在说着,回忆着:“我娘临走前让我发誓一定要考取功名。她说寒门学子虽难,但京城有位姓林的大人,就是贫苦出身,最后官至.…..”
“兵部尚书。”沈摘星脱口而出。
“姑娘也知道林大人?”宁钰眼睛一亮。
“听……听镖局的客人提起过。”
若宁钰回头,定能发现沈摘星说这话时古怪的脸色。因为那林大人已经死了,两个月前,就死在她刀下。政敌重金请暗天盟动的手。
宁钰不疑有他,聊完那林大人,又好奇问:“姑娘的镖局经常走京城的镖吗?”
沈摘星下意识编纂着:“嗯。总镖头姓沈,使九节鞭。”
宁钰睁大眼睛:“九节鞭?那个闻名江湖的长风镖局?”
“你倒见识广。”
宁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我其实很向往江湖侠客,就像姑娘这样的。”
沈摘星一愣,僵硬了一瞬。
侠客?死在她手下的恐怕才是侠客。
“睡吧,明日我还要...赶路。”她声音冷了下来,
宁钰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声道:“姑娘伤未愈...”
“死不了。”
沈摘星打断他,语气里的寒意让少年瑟缩了一下。
她立刻意识到失态,勉强缓了语气:“…….多谢关心。”
她翻身躺下,背对着火光。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宁钰也躺下了,就缩在角落里。
屋外,北风呼啸。
沈摘星睁着眼睛,盯着土墙上摇曳的影子。
这个天真的少年,向往着她这样的“侠客”,崇拜着那个已经死在她手下的林大人......
若是他知道真相......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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