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门声再次响起。
“OK！下一组！”王老师终于宣布。
禁锢解除的瞬间，凌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向旁边跨了一大步！动作仓促而狼狈，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他低着头，不敢看身旁的苏逾一眼，也顾不上周围同学的目光，飞快地拨开人群，冲到了远离中心的角落，背靠着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剧烈地喘息起来。
冰冷的树皮透过薄薄的衣服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体内那股燎原的火焰。
他抬手，冰凉的指尖颤抖地触碰了一下自己滚烫得吓人的右耳耳廓。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苏逾靠近时，那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拂过的触感。
几天后，秋游的照片洗了出来，被贴在了教室后面的宣传栏上。
课间，宣传栏前围满了兴奋的学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哇，这张拍得真好！”
“你看张明那表情，笑死我了！”
“哎，这张苏老师和凌澈的合影……”
凌澈原本坐在座位上，听到自己的名字和苏逾的名字被一起提起，心脏猛地一跳。他假装低头看书，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哇，凌澈你耳朵怎么这么红啊？！”一个女生惊讶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红得像熟透的杨梅！哈哈哈，是不是拍照太紧张了？”
“真的哎！好红！”其他几个同学也凑过去看，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学霸也有害羞的时候啊！”
“苏老师太帅了，压力山大吧？”
哄笑声如同尖针，瞬间刺穿了凌澈强行维持的平静！
一股灭顶般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部，脸颊和耳朵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顾不上扶起椅子，也顾不上周围同学投来的诧异目光，低着头，像一头被围猎的小兽，几乎是撞开人群，冲出了教室！
他一路狂奔，冲到教学楼外空旷无人的回廊尽头，背靠着冰冷的廊柱，才停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极度的羞耻而火烧火燎地疼。
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平息那灭顶般的羞耻和慌乱。
他们看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
他那只在镜头里红得刺眼的耳朵！像一面耻辱的旗帜，高高悬挂在宣传栏上，向所有人昭示着他那一刻的窘迫、慌乱和……无法隐藏的悸动！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他试图用梭罗的孤独筑起的堤坝，试图用冷静和疏离伪装的面具，在那张照片面前，在苏逾无意靠近的气息面前，在同学们毫不留情的哄笑声中，脆弱得不堪一击，瞬间土崩瓦解！
他缓缓地、无力地顺着冰冷的廊柱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初冬的寒风穿过回廊，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萧索的声响，如同为少年无处遁形的、狼狈不堪的十七岁心事，奏响的一曲悲凉挽歌。
腊月的苏州，湿冷仿佛能渗进骨头缝里。
铅灰色的云层终日低垂，吝啬地滤下一点稀薄寡淡的天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水汽、陈年木料和淡淡煤烟的味道。寒风像裹着冰碴的小刀子，沿着狭窄的巷弄呼啸穿梭，刮在脸上生疼。
香樟树墨绿的叶子在风中簌簌发抖，残留的几片枯黄梧桐叶被卷着，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贴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被行人匆忙的脚步踩进泥泞里。
凌澈坐在松鹤楼二楼雅间靠窗的位置。窗外是观前街傍晚渐起的喧嚣霓虹，流光溢彩，却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显得虚幻而不真实。
雅间内，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过分明亮的光线，将铺着雪白桌布的巨大圆桌、锃亮的银质餐具、以及满桌精致却冰冷的苏帮菜肴照得纤毫毕现，也晃得人有些眼晕。
今天是他十七岁生日。
家族里能来的亲戚几乎都到了。
父亲凌振华，那位掌控着庞大丝绸文创帝国的企业家，正端坐主位，面容沉静，偶尔与身旁的长辈低声交谈几句，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成功人士的从容笑意。
母亲林婉清，大学里温婉知性的美学教授，此刻也换上了得体的旗袍，含笑应酬着妯娌姑嫂的寒暄，仪态无可挑剔。
席间觥筹交错，祝酒词一套接着一套，赞美声此起彼伏，围绕着“凌家麒麟儿”、“天生会读书”、“前程无量”这些华丽而空洞的词藻打转。
“澈澈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看这成绩，啧啧，年级第一那是家常便饭！以后啊，不是清华北大，就是常青藤！”
“是啊，凌总林教授教子有方，我们老凌家这一辈，就数澈澈最有出息！”
“来，澈澈，大伯敬你一杯！祝你学业更上一层楼，给我们老凌家争光添彩！”
一只只盛着琥珀色黄酒或澄澈果汁的杯子举到他面前。水晶灯折射的光线在杯壁跳跃，刺得凌澈眼睛发涩。他机械地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果汁，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低声道谢，然后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带不起一丝暖意，反而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坠入胃里。
那些赞美，那些期许，那些“第一”的光环，此刻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比较、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他是否能永远维持这“第一”的幸灾乐祸。
每一句“必定胜利”、“前程似锦”，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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