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纷纷皆为家务事】
陆玄往家走,一路上想着怎么跟母亲禀告盼盼的事。
起初他没把这当成多大的事,以为秀儿的娘没了,纳妾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既是母亲不乐意,顶多不过埋怨两句。可是昨日听见陆廷玺那样说,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
陆玄自十四岁起跟着叔父出外做生意,刚开始两三年,每次出门回来,都将经过的各样事情一一禀明母亲。陆母听得很仔细,但也就是听的多,需要拿主意时,都是跟儿子一起商量,最后倒是依陆玄的时候多。
老太太的心思是:丈夫既没了,儿子虽然年纪小,却是家里顶门立户的男人,不论在家在外,都得顾着他的体面;何况外面还有陆廷玺呢,自己妇人家,出门少,见识有限,管的太多反让儿子束手束脚。再加上陆玄一向谨慎,从没让母亲失望过,渐次的,陆母就不大过问他的事了,只嘱咐他多听从叔父。
陆廷玺是个生性豁朗的人,亲情看得重,平素对子侄颇有些宠惯。他见陆玄为人持重,做事甚有决断,随着他长大,渐渐的放开了手,由着陆玄自作主张。故此这些年,陆玄家里外头,都是自拿主意惯了的。
另外,时人纳妾乃是平常之事。陆玄生意上交往的人,大凡银钱富庶的,家中多有小妾,甚至两房三房的也不新鲜,像他这样妻妾俱无的,倒是独一份。
因此陆玄想,盼盼这样身份,要是娶来做正妻,不但母亲不依,自己也觉不妥。可是做妾,倒是一桩美事,才痛痛快快办了……
却说陆玄脚步匆匆,一路想心事。忽听身后唤:“大哥!”
回头一看,是文权和县衙的孔目孙成。这才想起,他二人原是走在前面的,自己心不在焉,经过了也没发觉。
文权笑道:“大哥这是刚回来,还没到家么?”
陆玄应声:“可不,刚回来”,与孙成拱了拱手:“孙先生好,你们这是做什么去?”
文权答道:“我陪孙先生去北坡演武场,瞧一个朋友去。”
孙成笑说:“去年我跟卢九到濠州办差,认识了一位李教头,一身的好本领,邀他来县里走走,昨儿来了。这会子,他们几个正在北坡上耍呢,我过去看看。”
陆玄听他一说,料到必是教头来了,陆青、卢九几个要好的弟兄,又聚在一起演练武艺。
果然文权说:“这下好了!正跟大哥说一声儿,二郎不回家吃饭了。今儿九哥做东,我们哥几个,陪李教头吃两杯。”
陆玄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三人闲话几句,路口别过。
到家时,叶妈刚备好了饭,见他回来,又要去灶上烧火。陆玄道:“不用添了,不是有小二的饭么,刚在街上碰到文权,说二弟不回来吃了。”
陆母见了大儿子,笑吟吟的,问了几句家常话。嗔道:“这小二又干嘛去了?三天两头儿的不着个家,早上吃完了饭,眼错不见就没影了!”
陆玄笑道:“他那么大人了,没个正经营业,不让出去玩玩,做什么呢,要是整天在家,还不得闷出毛病来。”
陆母不理他的话头,自顾自接着说:“这文权也是,你叔一不在家,他就往外跑,那会儿你婶娘还找他,也是找不着。”
陆玄一边洗手,一边应道:
“他俩在一块呢!说今儿会一个朋友,从濠州来的。刚路上还见孙成了,说卢九、小二,他们那一帮小子,都在北坡玩儿呢。”
一家人吃毕了饭,陆玄陪母亲说了会儿话。母亲道:“你一路累了,快回屋歇歇吧。”
陆玄见房里没别人,便说:“我有个事儿要对娘说。我这次,从宋州带了个人回来。”
陆母开始没听明白:“带了谁了?”
陆玄停顿了一下,如此这般,对母亲讲自己带回来一个小妾。
陆母默然,不悦道:“老辈儿我不知道,陆家近三代,还没有纳妾的,你叔父在外那么多年,只生你大姐姐一个,后来过继了文权,也没纳妾。到你这儿算破了例了。”
叹了口气:“唉,说起来,这也不能怪你,是我这做娘的想的不周到了,秀儿的娘没了这么长时间,你身边没个人怎么行,倒是我疏忽了。”
因问:“人在哪儿呢?怎么没带回家来?”
陆玄道:“没有禀过母亲,我把她两个安置在来宾客栈了,既是母亲应允了,我明儿就去接来家。”
陆母诧异道:“怎么是两个?”陆玄道:“还有一个随嫁的丫头。”
陆母起疑道:“她都落到给人做妾了,怎么还带着一个随嫁?”
见陆玄不言语,愈发不解:“到底是个什么样人?你从哪找的?”
陆玄最怕母亲问这个,一时无言答对。
陆母性子急:“到底怎么回事?有啥就说,半吐半咽的,你想把我急死不成?”
陆玄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把媒婆上门说的那些话,都跟母亲讲了:
“我看着她模样性情,很是中意,就把她接了过来……”
话没说完,就被陆母打断:“别说了!我知道了。这事儿……你听我的,明儿你就回宋州,从哪儿来的,你给我送回哪儿去!”
陆玄不由怔了。陆母又道:“一应使费花用,都不计较,想必你给她买了些东西,就给她算了。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你要纳小,另寻一个去!”
陆玄叫了声:“娘。”陆母见他脸上明摆着不愿,就有些生气,压低声音数落道:
“你要纳妾也行,可是你带到屋里的人,怎么不找个身家清白的?你找那穷人家的女儿,找那在外做丫头使女的,就是找那别人厌弃不要了的都行,可你怎么能,怎么能……找个表子娼妓?”
见陆玄又要分辩,厉声制止:“别说了,这事儿听我的,没的商量!”
陆玄见母亲恼怒,疾声厉色。又不能真的送盼盼回去,一时无法,就跪下了,求道:“娘,她从前是做过那个行当,可是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从院儿里出来一两年了。”
就把河边初遇,落后盼盼来店里找他的情景都说了。
“我想,她从那污浊地里扎挣出来,也算是个有志气的,看她孤身一人,实在可怜,况且她又肯做小……”
他越说,陆母越是气恼,听到后面盼盼竟找到铺子来,甚而有些心惊了。
这陆母平素最疼陆玄,不仅是因为倚重,老人还另有一桩心事:陆廷章刚没那两年,陆玄给人帮佣做工,小小年纪吃苦受累,受人欺负。做母亲的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每每想起,心里仍如刀割一般。所以一向偏疼大儿子,跟他说话都是商量语气,更不见一句重话。
此刻见陆玄一再替盼盼分说,知道他被迷住了,老太太不由又急又气又恨,拍桌子斥责道:
“你糊涂啊!色心迷昏了头了?你长这么大,大事小情的经过多少?这点儿事怎么看不明白?她一个行院出身的人,从来做戏做惯了,说话能有几句是真的?说不定,就是打哪儿惹了祸事,得罪了人,在宋州过不下去了,才找上了你,让你扛这木梢儿!
“……咱们陆家世代清白,你把这样的货色带回来,岂不是玷辱门户?你叫我,叫你叔父的脸面往哪儿搁?要是让她进了门,赶明儿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爹!真是年岁越大越不知事体了,家里女娃儿还不到三岁,难道你让秀儿……让秀儿跟她住在一个院子里,管她叫妈,叫姨娘?”
……
越说越气,把桌上一个茶碗也摔了个粉碎。陆玄从未经过这个,一时被骂得狗血淋头,跪在地上汗流涔涔,不敢回言。
叶妈早听到动静,赶着让叶衡带秀儿回屋去了。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见陆母气头儿上,也不敢进去劝。
正没主意,陆青从外面回来了。
陆青和卢九几人耍了一天拳脚,又吃了酒,还在兴头上,知道哥哥今天来家,直奔正屋这边来,离着门口还远,就听见里面母亲发火砸茶碗的声音,立时把那几杯酒引起的兴致息了大半。想:
“一定是我跑出去一天,又知道是去习武了,所以娘生气。”
转身就走,却被叶妈一把扯住:
“二哥儿哪里去?”
陆青:“娘生气哩,先让我避一避,”
叶妈急道:“老太太冲大爷发火呢,你还不去劝劝,还跑?”
陆青这才住了脚,悄声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叶妈不及分说,努嘴儿使眼色,只催着他进屋。
陆青进门,只见大哥跪着,母亲一脸的怒容。他从未见过这样,又不知缘故,不敢说话,轻手轻脚走到哥哥身边,也跪下了。
见他来了,陆母就住了口,面上平息了许多。
向陆玄道:“你去吧,照我说的,明儿就去办!”
陆玄不敢再说,起身退了出去。
陆母再看小儿子,看他脸上红红的,带着酒气,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呵斥了两句,将他赶了出来。
陆玄吃了母亲一场痛骂,无可如何。看天色已暗了,想着盼盼还在客栈等,只怕急的要命,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她。就去了西院,吩咐门房小厮进宝备一匹马出来。正等着,听见里院咭咭咯咯的,有人吵闹的声音。
原来文权的媳妇菊芳过门一年了,俩人当初经媒人介绍,彼此一见看对了眼,很快就成了亲。小两口起初新鲜,蜜里调油一般,时间一长,亲热劲儿慢慢淡了。那菊芳虽在乡下长大,却养成大小姐性子,那文权也是家里宠着,散漫惯了的,刚开始小意殷勤,后来难免疏忽,一来二去,俩人就闹不痛快:菊芳埋怨文权不如先前待她好,文权嫌菊芳麻烦絮叨……
菊芳怀孕后不舒服,希望丈夫在家陪她,总不愿文权出门。怎么拘得住?前些日子陆廷玺在家,文权不敢高声造次,只是忍着。昨儿廷玺去了宋州,他就活了,今一大早就跟陆青跑出去,玩了一整天。
菊芳在屋里怨愤了一日,见他来了,便说:“你这没良心的,我今儿身上恁不自在,你还只顾自己找乐子去,想必是盼着我死了,你再找个好的去吧……”
文权喝了几杯酒,见妻子蜡黄脸儿,不装扮,全不像刚嫁来时明亮鲜艳,不由得心中不快,顺嘴怼道:
“行了!这整天作闹,烦不烦,啾啾唧唧,能怎地?我是个大男人,外头多少交往?总不能天天的在家守着老婆,也得让我出去透口气。没见像你这样儿,恨不得把男人栓在腰上的!”
菊芳听了这话,气得脸都白了,不依,一头哭,一头过来擂他的肩膀,文权拉住她手,两个人半真半假的撕闹。
丫头春燕连忙过来解劝:“少奶奶身子不好,少爷担待些儿。”
文权不敢对菊芳使力,就杵了春燕一把,春燕哭了。菊芳叫道:“她是我家里带来的丫头,有你打的?”
……正不可开交,陆婶听了丫头报说,走过来喝住:“你俩这是做什么呢!”
文权停住手,黑着脸儿立着;菊芳不言语,站起身,扭脸对着墙抹眼泪;春燕不敢再哭,溜着门边儿跪下了。
陆婶斥道:“都是读书识字的人,像那起乡下村夫一般混闹,成个什么体统?!”
把文权叫到外面,训斥了几句:
“你是个男人,也不知拿个身份,自己的老婆教不好,大呼小叫的,两口子挥拳动手,还跟丫头一起撕扯,像什么样儿,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文权不服,嘴里嘟嘟囔囔。陆婶冲他脑门上戳了一下子:
“就是你爹不在家,你们一个个儿的,都反了!你快给我消停了,再要闹,我也不管,赶明儿等你爹回来,看不让他捶你!”
文权回房来,看菊芳还在抽泣。菊芳本来体态丰腴,因哭了多时,添了几分憔悴,显得娇弱可怜。文权原想发作几句,看她这样儿,就心软了,又想息事宁人,欲要上前赔话,方才又闹成那样,面子上不好一下子转圜,就不言语,闷闷的倒在床上。
菊芳见识了他脾气,又因婆婆发了话,未免心怯,也自懊悔闹的过了,收了泪,吩咐春燕打水,洗了脸,过来推文权:
“还不换了衣服去,这么睡,一会儿醒了该难受了”。
文权起身,菊芳给他宽衣,如此这般,俩人和好。
陆玄站在门房外头,等着进宝备马,隐约听到里院吵闹,举目远望,但见暮色渐合,人烟初定,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一阵风吹来,簌簌生凉,忽觉天长地久,失魂落魄。
赶到客栈时,已是夜幕降临。盼盼戴了帷帽,莹儿陪着,俩人正在门口张望。见陆玄来了,几乎喜极而泣。陆玄知道她等得心焦,看左右无人,便伸出胳膊拢着她,相拥着进了屋。
盼盼见他来得迟,心里早已猜到**分,就不提家去的事,柔声问:“大爷一会儿是回去,还是歇在这里?”
陆玄思忖着,看了看她,盼盼温柔一笑,低下了头。
陆玄道:“今儿不回去了。有事明天再说。”
盼盼替他把外衣宽下来,吩咐莹儿去问店家打热水洗脚。收拾罢,倒在床上,没情没绪的,盼盼知道他累了,就不多话,依在身边,给他揉揉肩捏捏腿,陆玄就睡着了。
一宿无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三回(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