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的雨势逾大,丝丝缕缕随风卷入桌前,凉风里沁着寒意,咳嗽声从张霁的胸腔深处传来,莫名刺耳。
卢知照望着张霁被雨丝沾湿的鬓角,不耐道:“你此番前来就为着这一桩事?李玉章决意辞官,我知与不知,有何区别?”
张霁沉声道:“每个人行事都有自身的缘由,他辞了寒窗苦读得来的翰林院之职,必然是在无声处寻了另一条路走。”
卢知照不置可否:“动局之下,前路自然多,选哪一条,各凭己志。”
张霁意有所指:“路多了,人自然也容易走散。”
“哦?”卢知照微眯着眼,佯作不解,“这么说,大人是在善意劝告我?”
善意?
张霁呼吸一滞,有些不自然,语气却是更冷。
“我只是提醒你,人心难测,极易生变。不要因为私情刻意模糊判断,有些事实,哪怕再不愿意接受,也是真相。”张霁略一叹息,“今日你不该来。”
卢知照闻言寸步不让:“大人是我什么人?锦鸣宴助我脱局不说,落在李玉章头上的两桩事,你缘何都想着法子干涉我的决定?”
她向张霁步步逼近,近到他如墨的眼睫都映在她眸中,根根分明。
张霁呼吸加重,却一声不吭。
他很清楚,她发问的句句在理,可他能答什么?
他如今的处境,配承认什么?
他听见女子嗤笑一声,温热的鼻息近乎喷涌在他的耳廓。
寒雨微凉,眼前人却如初识那个雪夜一般,透着灼灼的温度。
“我在同你说话!”
张霁飘忽的眼神受到女子的一喝,神思顷刻归位。
自己方才竟在走神。
若不是她在侧,他真要敲打敲打自己,混迹官场多年,怎么越过越回去了?!
可扪心自问,若不是她在侧,他又怎会在受人逼问的关头走神?
卢知照自然不知道张霁心里的这些小九九,她喝他一声才唤回他的神思,不免觉得他过于看轻她了。
怎么?他就这般笃定他能够三番四次将她糊弄过去?
卢知照脸上浮起愠色,索性挑明了:“依你的言外意,李玉章彻底投了二皇子,我作为皇后一党的人,该对他心怀戒备,那么你呢?你与严陈二人蛇鼠一窝,纠葛甚多,我难道不该对你敬而远之?”
她偏是要逼着张霁吐露真心,总好过顶着柔佞之名,却次次帮她助她。
良久,张霁道:“那不一样。”
他的声音闷闷的,不复往日的镇静与笃定,像一把锋刀,浸泡在雨雾里,时间久了被磨去几分锐气与果决。
卢知照清楚张霁在刻意拖延,好在脑中罗织出堵她嘴的言辞,她偏不让他如愿。
她离他更近,逼得他后退半步:“如何不一样?!”
张霁别过脸去,偏不看她,目光锁在了楼道的转角,抬步欲走。
卢知照先他一步拦腰截下他,指腹不小心碰到他腰间悬着的玉饰。
和田玉质地细腻,触感温润,却和它的主人一样的冰凉凉。对了,和田玉还价值不菲,倒与他这贪官奸臣的声名相契。
冰凉的触感使卢知照内里的火气低了几度,也令她平添了几分消极的念头。
她有些颓丧:“我真的……看不明白你。”
张霁瞧着她的样子,不由得想起锦鸣宴他诓她于配殿内,心虚假寐时,她曾说多番试探的人也会累会倦。
他清楚,她讲的是真话。
若有一日,她对他彻底失望,如他所愿不再试探他恶名背后的那些缘由,甚至待他如对待朝中外臣一般,公事公办,满心戒备。他那时又该如何自处?
张霁思及此处,不免一阵心悸,抬步的动作也适时怔住。他贪心、胆怯,既险坐高位,又妄图真情。
卢知照紧盯着他,“你不是主张凡事都有缘由吗,依你往日所言,李玉章辞官有缘由,皇后托举我有缘由……那你呢,这个道理难道在你身上就不适用吗!你暗地里帮我,明面上又训导我、告诫我,总该有缘故罢!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都要个缘由。”
他罕见地不再同卢知照绕弯子,温声道:“你就不会圆滑一点?旁人说什么,你听着就行,不必深究,不必盲循,事后再行判断。”
卢知照咬牙道:“学不会!”
张霁无奈道:“我既不愿向你吐露明白,那便是因着那些事你不适宜知道。总之,你对李玉章此人不必再枉费真心与信任,除非你想要给自己本就不平顺的仕途添堵。”
卢知照明白张霁此言是经验之谈,更不敢去想,他在朝廷的泥潭里摸爬滚打了几轮,命悬一线几番,又被身边同僚的暗箭伤了几回,才参透如今走一步看百步的为官之道,变得冷心冷面。
纵然如此,她也不甘心。
道理易懂,可南墙要撞了才知道疼不疼。
“也许有一日我真的会同你今日一样告诫自己,我付出的真心与信任已被耗尽,我与人相交应该同你一样,只靠理智与判断。”
卢知照短叹一声,诚挚道:“也许真会有那么一天,但那一天绝非今日。您浸在朝堂深潭已久,一身热血或许早就凉了大半,但请不要对我这样泼冷水,哪怕是本着所谓的善意。”
张霁沉默半晌。
不禁问自己,他何时变得如此高傲了?又是何时,从一个摇旗呐喊的热血书生变成了如此妄图扯下后人旗帜的冷面“判官”?
他想,因为他识时务。于是下意识为她判断一切,想要助她规避所有风险,可是若她真的事事如他所言,她与他恐再无不同。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雨势湍急,“哗啦哗啦——”,近乎阻绝了他的心声,他有些看不懂自己了。
也许,他的干涉真的如卢知照所言,多此一举。
不多时,那位伙计的声音于楼道处再度响起。
“哎呦!这位公子,怎么淋成这样,要不要为您寻一身干净衣衫换换?”
卢知照往楼道望去,却见李玉章一身青衫被淋得湿透,连头上绾起的发髻都散了大半,直愣愣地站在远处。
她回头去看张霁,朝他一笑。
“张大人,我要等的故人来了,您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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