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凉风,拂过卢知照时却令她的脸上一阵滚烫。
偷听的贼……
未等翥黔来揪她,卢知照自个儿先往声音的来向去。
她刚踏出树丛,视野就开阔起来。偌大的庭院,除了中庭的那株幼树与大门两侧遮挡视线的照壁外,别无他物。
这座院落幽幽荡荡,泠泠风声止不住地乱撞,连头顶明澄的月色,都显得好像是圣洁的神女宽宥了这处空寂与晦暗。
她感觉到一道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卢知照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对上庭院主人的目光。
张霁很快敛去了惊异的神色,瞥一眼卢知照身后的树丛,眼里竟堆着笑:“你比皇帝想象中聪明许多。”
倒是翥黔如同见了鬼般嚎叫,一溜烟护在张霁的身前:“先……生……莫……怕……”
一句话里四个字,字字打颤。
卢知照失笑,倒徒生几分歉意。
张霁轻抚了翥黔的脑袋,面不改色,温声诱哄道:“你见鬼了?那定是因为睡得晚太困了,快些回房睡罢,睡着就好了。”
翥黔向来听张霁的话,不作他想,眯着眼,小心翼翼避开卢知照这处,跌跌撞撞回屋去了。
卢知照见势忍笑,小声嘀咕:“缺德。”
张霁从石凳上起身,“我缺德,你缺什么?缺心眼?若你府邸的那口井通的是严陈二人的府上,你还能有命回去?”
卢知照听见他微微叹息:“你骨子里的冒失总是改不掉。”
明明是数落她的话,却平白带了说不清的怨怼与委屈。
月色朦胧,眼前人一身素衣,沐在一片银白中,却显得真切。
卢知照的声音柔了几分:“这不像你的住处。”
辅臣之首,厅室合该五间九架,更别说张霁还顶着贪官的骂名,一个背着蠹虫之名的首辅,宅院怎么说也不该是此等规制。
卢知照早就累了,慢慢越过张霁,坐到了他方才坐的那处石凳上。
张霁的视线紧随着她游走,她坐下了,他的目光也有了落点。
“我任礼部侍郎时曾在此住过一段时日,搬离这处时将它盘了下来。”
至于原因,卢知照不问也知道,皇帝赐她的那座庭院从前的主人定然与张霁同谋过一段时日,两座宅院相连,再怎么心大,也不能让其中一座落于外人之手。
依张霁所言,皇帝自然也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甚至想好了将她收揽过去,重新启用这条密道,让其成为她与张霁间的助力。
只是皇帝算漏了一点,卢知照去到宅院的第一日便撞破了这条密道。
卢知照不由地好奇,“我的那处庭院从前住的是何人?”
若是换做往常,她或许不会多此一问,她太了解张霁秉性了,这人在她面前恨不得用一床棉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想露在外面,被她瞧见。
更何况,他一旦答了自己的话,便是将他在位礼部侍郎时的同谋向她合盘托出。
放在从前,这是卢知照想也不敢想的事。
可是今日,她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同,许是夜风轻柔,连眼前人方才的责备之言都不可抑制地软下来,他仿若在担忧,在恳求——以后能不能不要那么冒失。
卢知照有些舒心,暂时卸下了一身随时准备撑起的刺,她有微妙的预感,今夜无论问张霁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张霁在她对面坐下,平静如水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打量,随后……
他沉默了。
正当卢知照以为自己错算了,身旁的人却悠悠开口:“前吏部侍郎谭极。”
“他如今……”张霁嘴角弯了弯,抬手,伸出食指,向下重重一指。
他分明指向地面,修长的指节好似一柄锋利的长剑,直直插入谭极的胸口。
卢知照瞧见张霁的神色里平添了一丝阴狠与得意,以为自己晃了神。
下一刻却听见他漫不经心地说,“本来想往天上指,想着说,他归了西天。可后来想了想,还是不能昧着良心,他那样的人,不下地狱,有违天道。”
卢知照的腿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脚趾都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试探道:“你恨他?”
“恨,不至于。但实在看不惯。”张霁自嘲,“他与我是一样的人,比着写青词,争着逢迎帝意,沾血的事一件不少做,才入了皇帝的眼,成了他的心腹。不到而立之年,便登上了高位。朝堂之内人人暗暗唾弃,却又背地里钦羡。他与我一样,豁得出去,可腰却没我弯得低,因而陛下最终留了我。他的命,是我送陛下的最后一道投名状。”
张霁眼神转瞬冷硬,直直投向卢知照,像一柄无刃的匕首,刺向她,却划不伤她。
卢知照回视他:“你方才的一番话中提了两回谭极与你一样,你如此厌恶他,这么说,也一样厌弃自己咯。”
张霁有些胸闷,她与在明镜堂时一样,总是在他刻意表露些可怖心思的时候不按照他的意愿听进去重点。
非揪着字眼,一点点揣摩他,一寸寸逼近他。非要将他拨光了,让他真正的晦暗与龌龊被她知悉。
他厌恶她这点,却又痴恋她的发问、她的靠近,哪怕他会在她面前止不住地感到难堪。
卢知照得意地笑,干脆起身,半倚在石桌旁,离张霁更近,近到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他轻颤的眼睫……
与极力抑制的呼吸声。
与张霁说话要万分小心,一不留神也许就会被他的囫囵话诓骗进去,今夜瞧他的反应却不难知道,这一局是她胜了。
因为他慌了,慌到连在她近侧的呼吸都显得越发不自然。
卢知照没有哪一刻比当下更清楚,她与张霁之间,只差一面窗户纸没有捅破,即他极尽攀援的缘由、他折断脊背也要往上爬的原因。
与他宦海同渡许久,她有什么理由再去相信世人对他的毁谤,而非自己的眼睛与心声。
只要她再近一步,他们就能互为同谋,建立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谋局。
一个将皇权与不公摒弃在外的谋局。
她听见张霁说,“你逾矩了。”
这声制止与推拒在今夜却不复冷硬,显得绵软乏力。
可是她听见张霁微微咳嗽,鼻尖对那股萦绕在他周遭的草药香也有了感知,一股熟悉的心安感从头到脚轻轻包裹住她。
好像来日方长。
卢知照鬼使神差地去碰他轻置在大腿上的手,轻声问:“很冷吗?”
好像很冷,因为他的手冰凉凉的。
今夜的风并不寒冷,况且二更天未至,他却直直咳嗽。
卢知照愣神地想,他的身体真的不算好。
张霁这厢却是彻底失语,只能感觉自己的手背被一股温热虚虚裹住,他脑中不断回溯方才的交谈,想着有哪一处说错了使得眼前人骤然换了态度。
想来想去,一阵徒然。
除了那处温热,他也只能感知到女子有序的呼吸声,无比清晰,难以忽视,恍若世间只剩下这两处。
一个封闭了他所有的触感,一个占据了他所有的听觉。
卢知照觉得很奇怪,觉得张霁很奇怪,他今夜温和得太过了,仔细想想,她从未主动与他有过什么肢体接触,可怎么想,他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应该一把将她甩开,或大声怒喝她,又或者是勾唇嘲讽她。
总之不该是这个样子。
但是这样也好,卢知照突然萌生出这样的念头。
她有些贪念张霁手背的触感,原生的肤质细腻,却不是那种高门大户里精心养护的质感,柔而不娇,摸上去刚刚好,但她也只敢试探性地轻触,想着他只要回了冷不冷,她就立马缩回手。
于是瞧见了张霁当下的模样,他好像愣住了,话不说,手也不动。
卢知照心道不妙,唯恐真的惹怒了张霁,一边在暗自鄙夷自己,一边胆怯地将手往回缩。
手心刚从张霁的手背上拿开,卢知照微微松了口气,下一秒却被张霁一把拽住手腕,熟悉的冰凉凉的触感环了一圈。
卢知照一惊,双眸直瞪着他,却在此刻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温度。
张霁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有向她递来一个可以参详他想法的眼神。
他只是微垂着脑袋,好看的眼睫也随着垂落,眸光好像聚在他们交握的那处。
卢知照有些摸不着头脑。
良久,打更人的棒槌震醒了张霁,他如梦初醒般倏而松开卢知照,眼见她被攥得微红的手腕垂落在肩侧。
他眸中闪过一瞬的懊恼,却旋即冷静下来,抬眼瞧了月色:“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张霁转头看天的时候,卢知照瞧见他的耳廓染上一片绯红,又想方才那位打更人口中分明报了时辰,有什么看天色的必要?
这两处她往日可以用来调侃他的地方,今夜好像都不适宜提及,她与人相交时偶尔迟钝,此刻却难得清醒,她与张霁之间好像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气氛……
卢知照有些心慌。
她太想逃离了,忙不迭应:“也是,天色太晚了。”
正待拔腿往树丛跑,张霁的声音忽又从身后袭来:“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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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雨雾褪(三)(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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