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尚未升起。
天光微蒙。
黎明本就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而在这深渊,寒冷更是扎人骨髓。
长明剑绽出了极盛的光。
药人如坠落的雨,纷纷扬扬。
他在看着他。
他也在看着他。
一双眼背着光,在平静地俯瞰。
一双眼迎着光,在祈求神的怜悯。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又好像什么都已经说过。
在沉于黑暗前,许七笑了。
他笑得很轻松,笑得很释然。画皮无相,因而他前面之下的最后一张脸,是他睁眼第一次看见的,让他记得最深的人。
“我来找你了,四哥。”
人虽天生孱弱,却为万灵之灵。
妖魔精怪若向成仙,需经得的最后这一关,也就是人的封正。
这是他们生来就无法跨越的天堑。
在水中泡了整夜,方不知的衣裳变得沉甸甸的。
水珠沿着锋利的轮廓滴落,在地上晕出一块很小的痕迹。
他的模样很狼狈。
乌发如墨泼洒在白衫上,像极了从水中爬出的恶鬼。
此时,突传来一声厉呵。
“妖怪,拿命来!”
剑在脖颈收势。
来人则是僵在那里,一点儿都不敢动弹,气抽得厉害:“你…你…”
“师弟!”
又一人紧随而至。这人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温文尔雅,仪表堂堂。一身青衣飘飘,带着浓浓的书卷气。
他停在三丈外,恭敬作揖:“鄙姓苏,名枕流。乃碧梧仙宗大弟子。我家师弟顽劣,冲撞道友,还望道友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家师弟一马。”
方不知睨他一眼,手腕旋间,长明“铮”地回鞘,余势带起的衣角轻飘,很快又重新平静。
梧小皮早就吓破了胆,腿颤得跟上了发条似得。在没有了压迫后,整个人扑通一声就摔在了地上:“师兄!师兄救我!”他一把鼻涕一抹泪,连向苏枕流那边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枕流道:“多谢道友。”
方不知停顿须臾,道:“他方才练气大圆满,为何带他至此?”
苏枕流不疾不徐:“师弟年幼,尚未辟谷。宗门内供应的吃食单调,师尊便吩咐我带他去镇上买些糕点。但奈何在听说万鬼渊的故事以后,他实在是好奇。我自作主张,带他绕路来看看。”
方不知应了声,才走出两步,就被苏枕流叫住:“道友!”
“道友,敢问道友是何方人士?为何会从这…”
他的后半句话被剑的锋芒削散,淹没于万鬼渊这凛冽的风中。
所谓天之骄子从来都不是虚名。
方不知看着苏枕流,神色淡漠。发的黑与衣的白相错,却又显得交界分明。
如莲花之出淤泥而不染。
苏枕流拱手低头道:“冒犯。”
两人被方不知远远地甩在身后。
“轰——”气浪吹得树木折腰。那来自阴曹地府的客栈似乎都跟着颤上了三颤。
白天再看这座平地而起的客栈,青瓦飞檐,酒旗招展,不复夜时的阴森。
大堂内静悄悄的。
“范无咎”和双胞胎都不见了。
按理来说,傀儡师魂飞魄散后,他们的药傀都会因为失去灵力供给而无法活动。
然而他却没在这座客栈内感知到任何活物的存在。
药傀都去了哪里?
还有…
方不知从怀中取出玉牌。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指尖发力,玉牌骤碎,光芒乍现。再次睁眼后,他已经出现在了莫行云昨夜的房间。
没有人。
另一枚玉牌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被褥上。
“…”
晌久,方不知倾身,拿起那块玉牌放回怀中。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想什么。
兴许他本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
靴底踩在木板上,吱呀吱呀地响。
纵使天光大亮,幽深的廊道仍是寒气砭人。
方不知看过了这里的每一间房,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书信、没有暗道,就连后厨的柴火灶里,都没有烟熏催黑的痕迹。
冬风萧索,可这离万鬼渊最近的小镇里仍是热气腾腾。
“哎,客官,您的馄饨,请慢用。”
摊主笑容洋溢,勤快地将馄饨端上桌,递上汤勺。
方不知点头示意,他拿起汤勺,轻轻搅动。
大骨熬制的汤底醇香四溢,碗中的馄饨个个饱满圆亮。
他已辟谷多年,却不知怎的,在路过这个小摊听见摊主要喝时,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
青城镇三面环山,灵脉汇集,乃是一方聚宝之地。
传闻女娲补天之时曾遗留一颗神木种子在此,后经千百岁月,灵力滋养,神木成长为如今的通天青梧,
而那碧梧仙宗,正是依这青梧所立。
“哎,你听说了吗?那小祖宗今个儿一大早就去踹了那姚记糕点铺子的门,硬是把老板拽起来就要给他做什么杨梅糕。那姚老板说没法做,就被他揍的鼻青脸肿,还挂在了虹桥上,刚才被人放下来。”
旁边一桌的刚坐下的瘦高个儿的声音突然飘来。
他的同伴皱眉道:“杨梅?这小祖宗也不看现在是什么时节,姚老板可真惨,在这安安稳稳干了十来年,临了享福的年纪摊上这么位大爷。”
“啧啧啧。”瘦高个儿连连摇头,“有这样的少宗主,碧梧仙宗以后怕是要完蛋喽。”
听到动静的摊主赶忙过来道:“嘘,二位客官,这可不兴说,咱们这里毕竟是碧梧仙宗的地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左顾右盼。
瘦高个儿满不在乎,还特地大了嗓门:“天日昭昭,他梧小皮尽干缺德事,年近弱冠方才练气大圆满,此等废物,若换作是我,怕是都躲在家里头不敢出来喽!”
说罢,他和同伴对视大笑。
“客官!”摊主慌得厉害,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一咬牙,索性将几枚铜钱拍在桌板上,“小摊接待不了二位,二位还是去别处吧。”他将两碗馄饨端走,转身的时候都差点左脚绊右脚。
瘦高个儿吐了口痰:“什么德行儿。”
他的同伴像是捧哏,嗤了声:“大抵是跪久了吧。”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有人大声讽道:“赖皮陈,你这是出去混了几年,变成包天胆了?”
“哈?”瘦高个儿整张脸都要拧在了一起,“我当是谁呢,墨憨子,你当初不是说你四年就能中上状元吗?怎么?这都多少年了,还在这穷酸地方读你那破书呢?”
那个书生跳脚道:“咸吃萝卜淡操心,与你有什么关系!”
陈探讥笑道:“那我是不是包天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们怕碧梧仙宗,我可不怕。”
急到汗流浃背的摊主又鼓足勇气走了过来,劝道:“哎,客官,您就快走吧。到时若真等来仙宗的人,就真的不好走了。”
“哦?既然你这么说,我还就不走了,我偏偏就要在这里等,看看到时是怎个不好走法。”陈探气焰更甚,他一脚踩上邻座的椅子,嚣张地抬起下颌。
“…”
方不知本只是觉得聒噪,但当这聒噪的源头,踏着双缝缝补补、粘着淤泥的鞋踩住了他的衣摆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拿开。”他在忍。
陈探没听到。
方不知再道:“拿开。”
陈探还在讥讽书生,越说越起劲。
遽然,方不知拍桌而起,旋身抬腿,一脚便将那陈探踹飞了数丈之远,牢牢地嵌入了一家首饰铺子的外墙。
一瞬间,鸦雀无声。
“你!”他的同伴大惊,连滚带爬跑了过去。
这一脚力度之大,直接让陈探不省人事,急得同伴连连拍他的脸。
方不知垂下眼眸,淡淡地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他从袋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言简意赅:“修墙。”
“啊…啊。”摊主惊魂未定地眨了眨眼。
方不知没有停留,他在众人的目送中拐进小巷,最后停在一处僻静的死路。
拔剑、转腕,一气呵成。
莫行云将手举得老高:“我错了。”
方不知没说话。他的剑横在两人之间,像天堑。
莫行云挤眉弄眼再道:“我真的错了。”
方不知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还是没说话。
莫行云微微低头,眼睫纤细,忽抖两下,滚出一滴泪来,又配合着适时撒娇道:“我真的错了嘛~”
方不知顿了一下,慢慢转过头去。
久违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的身上。深吸一口气后,他收剑入鞘。
莫行云喜笑颜开,正要将三步并作两步,方不知就伸出手抵住了他的胸口。
方不知有很多话想问,但开口的第一句还是变为了:“为何不带玉牌?”
莫行云怔了下,垂敛眼眸:“会被发现。”
方不知:“会被何人发现?”暗地里,他紧咬着牙关。
是别人,还是…我。
莫行云轻轻触上方不知的手,将他的手包于两掌的掌心:“你很冷。”
方不知的身体隐隐颤抖:“会被何人发现。”他再次冷厉地道。
沉默,无休止的沉默。
莫行云没有说话,带着方不知的手,捂上自己的脸。他的眉眼间有种莫名的餍足,还有着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不知很想再次问出这句话。
可他现在真的很累。
没有思考的力气,更没有抽出手的力气。
要是这样睡下后,一觉醒来,时间倒退回在清源山上的时候那该有多好…
那里也很冷。
但至少,剑不会骗他。
就在此时,拐角处响起一道清脆又熟悉的声音:
“小莫哥哥,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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