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外山
来到A城的第六年,黎平已经习惯了多雨的天气、过于宽广吵闹的马路、终日不见阳光的厂房,习惯了每月歇班的前一天到熟悉的小摊买个煎饼果子,带着它上公交车,慢悠悠荡到人来人往的商业区。
双手触到温吞踏实的暖意,从而不会空荡到无所适从。
她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并不感到孤独,只是像小学时候的日暮时刻,独自在昏暗的房间里,看颜色失真的老旧电视机。
遇到张远的那天下午,煎饼果子没有出摊,黎平在破旧居民区的角落看到那个餐车,雨水细密地打在泛黄的塑料布上,发出沉闷潦草的声音。
绕远到污水横流的菜市场买回鱼丸和青菜后,黎平带着食材回来,随后在灰暗的走廊里,遇到一个人。
——张远遇到黎平,是在一个糟糕的二十三岁。
不清楚第多少次面试失败后,在那个又一次失败的下午,张远收到了房东的电话,让她提前离开这里。
房东说得恳切,租的时候已经说过后面可能卖出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正好赶上了。
附加的歉意也挑不出什么错处,退还一个月租金和全部押金,宽限了三天时间让她搬走。
张远在拥挤的地铁上一一应下,挂断电话后,把手机塞进兜里,茫然地望着陌生的人群发呆。
明天还有一场面试,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先把面试应付过去、之后寻找下一处合适的房子,同时精打细算好每日的时间和开销。
但这个时候,她只想长长地睡一觉,借以逃避日复一日的麻烦。
这样的情绪在她到达出租屋门前时彻底崩塌。
她拿着钥匙串准备打开门,但是怎么都插不进去,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她缓缓蹲下,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声。
走廊里好安静,地面低处徘徊的潮湿的水泥灰尘味铺了满脸。
张远想到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六年级的时候,班里来了位新的支教老师。她的穿搭和这里格格不入,上课总是自顾自讲着他们听不懂的东西,张远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笑。
离开的前一天,她带着惯常的面无表情,让每个同学说说对未来的期盼。
轮到张远,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来支教的女老师问张远,你觉得什么是远?张远想了想说,是山的外面。
女老师问她,你想不想到山的外面看一看?张远想了又想,最后她说,想。
老师难得的和颜悦色,说,你一定要走出去。
可是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有多远呢。
初中时候她在笔记本里写,生命是短暂的栖息和永恒的漂泊。
高中到了县城的寄宿制高中,繁重的功课、难懂的言语,打满红叉的卷子从头顶砸下来。
她开始明白支教女老师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蔑视、无奈、怜悯和一点责任心的表情。
这并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某个地方,以及她自己被遗弃在此处、虚掷的几年时光。
回忆一帧一帧啃噬过精神,直到背后被轻轻拍了一下,张远才迟钝地抬头,后知后觉意识到已经哭了很久。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的是一张温和而平静的脸。面前的女子短发利落,两颊清瘦,声音低缓,语气中带着关切。
“你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黎平问。
二、晚秋
黎平的屋子空间不大,但采光很好。夕照透过窗子,穿过玻璃杯和白开水腾起的热气,在桌子上投下漂亮的波纹。
张远坐在布艺沙发上,双手捧着杯子,身体一点点回温,思绪也渐渐回拢。
磨砂玻璃门后的厨房里,响起抽油烟机断断续续的的轰鸣声,温热的煮菜气味传来。
还没想好感谢的措辞,那扇门就被推开,黎平的身影闪出来。
“我煮了青菜粉丝,”黎平率先开口,“你有什么忌口吗?鱼丸可不可以吃?”
张远下意识握紧了杯子:“没有,都可以。麻烦你还……收留我。”
“没关系,”黎平的声音柔和,表情也浮上一点笑意,“反正也要做菜。那我就把食材都放上了。”
日光已经变得浅淡,心情一点点放松,张远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像争吵又像笑骂的声音。
老旧居民区的隔音都很差,即使是正常交谈的声音,也会有种昭告天下的气势。
又或许夸张本来就构成了这里居民的生活方式,在极度吵闹和极度沉默之间,很少有人愿意站在中点。
之后张远在脑中回放起黎平的脸。
黎平有很深很宽的双眼皮,眼窝的轮廓清晰,站在黄昏之外的阴影处,有种疲倦的安静。
她又想,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非常狼狈。
不过黎平看起来并不介意。
她端上两碗热腾腾的菜来,又上了白米饭和调味碟,凑了一桌家常简餐。
黎平示意张远开饭,随后自己开始吃起来。
两个人专注地进食。
除了进门时简单的交换姓名,她们没有说什么。等到张远吃完,黎平才问她:“现在好一些了吗?”
“好了很多,谢谢你,”张远决定先开始自我介绍,“我也住在这栋楼,不过还有三天就要搬走了,现在还没有找到新住处。房租的合约本来是到年底的,有点意外,加上明天还有一场面试……还好遇到你了。谢谢你啊。”
“那你可以在我这里留一段时间。这里我一个人住,只是白天我都不在家,你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就行。”
见张远沉思,黎平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她。
“那会不会,太打扰了?”张远问出一句。
“不会,只要你不嫌条件不好,”黎平补充,“这里只有一室一厅,两张房东带的折叠床。到时候再加一张,作为休息的地方足够了。”
张远点头:“那我今晚先回去,明天面试回来就搬东西。我可以付一半的租金,或者承担全部的伙食费。”
“可以等你确定工作再说。我明天歇班,一般都在家,晚上可以过来吃饭,”黎平顿了顿,补充道,“对了,记得记一下门牌号,这里在你原来租的房子的往上两层。有事敲门就行。”
张远应下。
关上门后,张远回头看向黎平的防盗门。防盗门看上去有些年岁,门上挂着斑驳的小广告和胶痕。
她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这样的判断看起来太缺乏警惕心,但是合租室友并不算什么危险关系,况且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了。
回到房间之后,张远才意识到,自己这里过于空了。
衣柜里挂着寥寥几件衣服,在年久失修的昏暗冷光下,显出低饱和的陈旧。
张远把它们依次取下,叠好,放入行李箱。最后一套稍显正式的留在外面,预备给明天的面试。
房间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一切准备妥当后,张远躺在折叠床上,摁亮手机屏幕,盯着日期发了一会儿呆,又意兴阑珊地摁灭。
不知道哪里传来争吵的声音,张远把脸埋进被子,捂住耳朵。
-
没有月光的房间里,台灯亮起,暖色调的光填满屋子。
桌上摆了两个小木雕半成品,隐约能看出是小鸟的形状,黎平拿起刻刀,手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
她端详了一会儿,把刻刀放下。
然后她想到张远。
张远看起来安静而拘谨,动作的幅度很小,一连道谢了好几次,很努力地在表达自己的谢意,又带一点小心翼翼。
黎平此时唯一能确定的是,在看到她蜷缩在单元门口发抖时,她真切地感到担忧。
今天是个有点冷的日子——黎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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