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初雪
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在十二月初。
临近下班时,这场雪突然下得大起来,人们抱怨着走出厂房,希望雪可以早点停,至少不要积起来。
夹杂着雪的风吹在脸上,湿湿凉凉,黎平拂开遮挡视线的乱发,带上绒线帽子,深深呼一口气。
路上已经有薄薄的雪,电动车轮压上一层痕迹,路灯灯光清晰地描摹出雪的形态,密集而纷乱。
路上的车滴滴嘟嘟响成一片。
刚到家,黎平就收到了张远发来的消息。
第一条是透过高楼的窗户俯拍的窗外,有高层写字楼灯光、路边停着的小轿车和零星的、小小的行人。第二条是张远说:“下雪啦,你要注意安全!”底下第三条:“今晚这边忙,我就不回去了。”
黎平低头打字:“好,你记得按时吃饭。”
末了举起手机想拍一张窗外,想了想又放下。
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拍。
即使对在做的事情已经有了肌肉记忆,久站一日的劳累还是不容忽视,尤其是各处传来的细微的酸痛。
整顿完一切后,黎平突然觉得房间有点太过安静了。
她拉开窗帘,靠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雪。
楼下放学归来的小学生在玩雪,他们裹着各色的羽绒服,时不时爆发出笑闹和尖叫。
邻居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晰可闻。对面的老旧居民楼变得潮湿,被路灯照亮的地方,显现出伤疤一样的深褐色。
向上看,是一片深蓝色的天,被乱扯的电线分割得七零八落。
和往年冬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她好像开始想念另一个人了。
小桌子,也就是工作台上,摆了一个还没有上色的小鸟木雕、两个新拆封的陶瓷杯,和和一个相框。
相框里拼了三张照片,两张是张远的,一张是她们的合照。
也许是第一次见面张远就在哭,所以黎平下意识忽视了,张远其实是攻击性偏强的气场。
第一张照片的张远站在湖边,眼睛带一点拘谨的笑意,显得有些柔和;第二张的张远没有笑,那种气场便显露出来。
张远的眼尾微微上扬,嘴唇偏薄,面无表情时显出不服输的冷意。
黎平想象张远的学生时代,她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到张远当时的模样——总是干净的黑白校服、随意的高马尾、经常抿起的嘴唇、总是挺直的肩背,和过于用力的握笔方式。
完全迥异的轨迹,却意外地产生重合。
合照上的黎平比张远略高一些,因此她微微偏了点头,向张远的方向靠着。那天她们去湖边的时候,找到了两个同行的、背书包的女生,问她们可不可以帮忙拍张照。
“好啊!”其中一位很快地答应。拍完照之后,她把小相机还给黎平,犹豫了一下,好像欲言又止。
另一位女生笑着对她们说,好漂亮好般配喔,祝你们幸幸福福长长久久。
黎平笑着道谢,之后一细想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喜欢和爱对于黎平来说向来是陌生的词汇。
她偶尔从身边的人,或者擦肩而过的只言片语中听到很多关于它们的讨论,是遥远的模糊的八卦和幻想,也是具象的真实的总被提起的欢愉和痛苦。
对于一个漂泊者来说,这些都太奢侈了,她可以接受日复一日的孤独生活,但无法想象如何和另外的人一起生活。
而现在,她好像可以具体地想象出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买东西开始记得买双份、做饭之前要事先商议,出行的路上也不再只有沉默地发呆。
好像这样一直走下去,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明亮起来。
可是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多久呢。
她想了一会儿,把杯子收起来,将桌面收拾得干净。然后拿起画笔,为小木雕涂上第一抹白。
七、早春
年末时节,该结的工资都结下来,该变动的人事都处理完。张远正式转正之外,还拿到了一个新项目,由此也收到不少的问询和礼貌性的祝贺。
应付完各类事务之后,她很快地收拾东西逃离工位。
回程的路上张远想着,其实她和黎平相识,也不过短短一个秋冬。
孤独对张远而言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漂泊者的身份让她很难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归属。黎平应该也是同样。所以她们的相遇云淡风轻,也从来没有预设过更远的日子。
但在这种决定是否要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为自己的游移感到一点危险。
如果她遵从本能,还是能找到千万种理由,继续将这样的生活延续下去。可离别总是会发生,当时做出决定的张远认为,也许减少一点变数,就能抚平她心里莫名的不安。
她用很多的文字,表达了感谢,但由于公司附近的住所通勤时间更短,而且公司提供了补贴,所以她决定搬到新住所。
黎平认真听完她说离开的理由,祝贺她转正成功,嘱咐她好好休息多保重。然后没有收她的转账。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春季多雨,午后阴云密布,办公室里也充斥着沉闷的气息。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见键盘噼里啪啦响。
同组的同事凑过来的时候,张远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她是要讨论新的广告投放文案。
张远看着拟好的广告词,微微皱眉:“我投反对只是觉得有些措辞不太合适。我的意思是,这款产品的受众主要是女性,用这种带有刻板印象的、有争议的词,是可能带来一部分流量,但从长远看并不适合产品的宣传和推广。”
“怎么就刻板印象了?一个词之所以有代表性,就是因为它确实能概括一个群体的特征,并且相当一部分人认同它。既然这样,就代表它已经有很大一部分受众了。敏感的人终究还是少数。况且,有讨论度总比没有讨论度好吧?”
“思想上的‘合理’在过去存在,并不代表在未来将继续存在。我们可以看一下最近同类产品的营销案例,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宣传手段获得成功了。再者说,对于一款要长线发展的产品,能跟上舆论更迭进步的潮流是更重要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我跟不上思想潮流的进步?噢,看起来你也不会用得起这款产品吧,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
“我没有啊,”张远很无辜,“投票只是走流程,我也只是提一个我认为的看法。既然大多数人都同意这个方向,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反正最终又不是我决定的。”
对方明显动了气,声音一句比一句大,最后摔门而出。张远无奈叹气,一回头看见旁边的实习生在一直看她。
然后实习生小小声地感叹:“你真敢惹她啊,大家都知道她是关系户,惹了她可是要有麻烦的。”
张远摇摇头:“我觉得以林姐的风格,应该不能给她过,被打回来还得重新写。我是想着万一给过了,这样的宣传投出去也不好。”
“真有你的。”实习生悄悄给她比了个赞,欲言又止间又带一点担忧和关心。
窗外一声惊雷,大雨瓢泼而下。临下班的时候雨还没停,刚才的同事面色不善地回到座位,看起来理论的结果不太妙。
然后张远看到重新想选题的群通知。
她还是感到很委屈。
这种委屈一直持续到她走到公司大门前。这一次她又没带伞,等到人陆陆续续都走空了,网约车才到。坐上车之后,她没有犹豫的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
漫长的冬天过去,春季突如其来,回暖的温度唤醒了路边第一枝迎春。黎平从柜子里拿出资料箱,开始整理自己几年来的票据证件之类的东西。
二十岁的黎平第一次来到A城,经由同乡的介绍,她成功地在这里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没过多久,同乡就回家了,她说着带有浓重方言气的话,笨拙地组织词句,努力地应对主管的斥责。在这里的第三年,她已经可以相当标准地说好普通话,甚至会说一点这里的方言,但她开始很少说话。
在厂房里,待得越久就越发像一棵沉默的树,没有什么需要说的。
反驳不必要,灰白色的的病痛不重要,连悲伤都无声——宿舍和厂房的墙壁上偶尔会有歪斜的字迹,像日记也像诗,却零碎且依然沉默。
这里有浓烟、异味,无处不在的灰尘和大量的喧闹,来自流水线机械的轰鸣。在这样的底色下,其余的声音总显得突兀,尤其是吵骂声和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她没有想过要在这里待很久,但是一留也是六年。
也许下个春天就应该离开了。
她取出笔记本,刚在新的一页落笔,电话声就响起来。
黎平接起电话,那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现在在家吗,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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