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暄和谢晏对视一眼。谢晏乘胜追击问，宋暄提笔记录。
“是谁？”
谁知杨守才猛地摇头：“不能说！我不能说！”
两人见他这反应，神色一凛。
这幕后主使究竟是什么人，竟让杨守才如此忌惮。
“到底是谁？”
可是无论再怎么问，杨守才都不再透露一个字。
于是谢晏换了个角度：“那对于季明怀参与矿场已经假银一事，并且东窗事发后试图偷走已经造好的假银。你认不认？”
杨守才沉默片刻后，缓缓点头：“……我认。”
“高柯，季府管家杨守才亲口指认季明怀利用职权造假银，立即将人带到大理寺！”
须臾，高柯面露难色进来，走到谢晏身旁，附耳道：“侯爷，李公公来了，说是陛下召您进宫。”
谢晏蹙眉：“现在？”他若有所思看了眼对面的杨守才，随后起身。
“正是，李公公说要等您一起回宫。”
谢晏垂眸，道：“这样，你派人把季明怀带回来，要快。”
宋暄从高柯进来后就一直看着谢晏，见他忽然起身要走，连忙叫住。
“侯爷，你去哪？”
谢晏脚步一顿，回首。许是他的表情严肃了些，宋暄看起来有些担忧。紧接着他放缓表情，像往常一样扬起嘴角：“没事，我进宫一趟，待会儿这几人你先审着。”
说完就要走，走到一半又转过头对高柯吩咐：“你留下。”抬眸看向宋暄，见他还愣愣站着，似是他走了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旋即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微微垂眸，贴近宋暄耳廓，轻声道：“若是我此去许久未归，不必担心，只管从这几人嘴里把幕后之人找出来。我把高柯留下，有什么尽管吩咐他。记着，如果有人来打探消息或是想插手，只管把人赶出去，用我的名号，放开手做，出事了我给你担着。”
说罢拍了拍宋暄的肩头就出了审讯房，来到大堂。李明全正在堂下候着。
谢晏换上笑脸，迎神上前：“李公公，久等了。”
李明全拱手行礼，笑呵呵道：“叨扰侯爷了，陛下宣侯爷进宫呢。”
“敢问李公公所为何事？这不，好几个人都还没审呢。”
李明全：“这具体为何老奴确实不太清楚，侯爷还是亲自进宫问陛下吧。”
谢晏眼底划过一丝冷厉，转瞬即逝。李明全并未看见。只见他依旧笑意盈盈道：“那走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马车就在外面候着，侯爷请。”
谢晏走后，宋暄掩下心中疑惑，看着眼前闭口不言的人犯了难。杨守才连季明怀都招了，偏偏对另一人缄默其言。
高柯听从谢晏吩咐，留下来协助宋暄。只是让他去捉拿贼人这些他自然没问题，像这审人的细活他却是做不太来。干脆站在宋暄旁边，听他吩咐行事。
身旁突然多了道黑影，本就昏暗的房间被他这么一挡，桌上的证词都看不太清了。宋暄抬眼看了看，见高柯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了所有烛光，不禁开口：“嗯……你要不要坐一坐？”
高柯：“宋大人不用管我，只管吩咐。”
“坐吧。”
“真不用，这些字啊书啊我一看就头疼，有啥要动手的都可以喊我。”
“你挡着我光了。”
“……”
“哦。”高柯听话坐下。
这下宋暄才拿起证词，一字一句仔细辨认。这里有此案涉及人员的所以证词。宋暄边看边分析。
阿力只是个打手，知道的也不多。吴建到现在都不知道季明怀已经暴露，仍然负隅顽抗。杨守才方才已经承认，假银案户部侍郎季明怀参与其中。
现在唯二的突破口就在季明怀和那个神秘人身上。
“杨守才。”
从谢晏出去前到出去后，他都不曾抬头。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才缓缓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既然你不愿意说出那人是谁，我也就不问了。”宋暄浅淡的瞳孔直直盯着他，“我们说点其他的如何？”
杨守才打量着面前这个清隽的年轻人。自谢晏走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气压陡然消失，这才松了一口气，才敢抬眼仔细看。
尽管这个年轻人不像谢晏那样气势逼人，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但被他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一看，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
那个人的名讳他是断断不敢说的，也不能说。只要透露了一个字，不仅他会死得很惨，他的家人也逃不过。
“跟你一同被抓的那个人是谁？”
宋暄平静的继续问道。
杨守才还是沉默，再次低下头。
“我想你也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所以就想着干脆什么都不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此案涉嫌金银数目之大，残害百姓之多，到时昭告天下，你的亲人那时该如何自处。就算你不说，你以为那人会放过你的亲人吗？那时你已身首异处，又能如何？”
一番话倏然击中杨守才内心。亲人就是他的软肋，可是……可是……
“我们可以保证你家人的安全。”
杨守才蓦地抬头。
“此事了结后，我们会帮你家人离开京城，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但你要给我们提供有价值的消息。如何？”
杨守才怔怔望着宋暄，嘴唇一张一合，好半天才发出声音。
“你……说的都当真？”
宋暄坚定道：“当真，你可以怀疑我能不能办到，但侯爷绝对能。”
顷刻间，杨守才瞳孔不断颤动，随后整个人猛然颤抖起来。
“我只知道他叫陈厉，每次他来找季大人，就是那人传话来了。三年前，陈厉突然找上门来，说要与大人合作，也就是挖银矿，造假银。一开始，季大人没有答应，并要把他轰出门去。可是……后来陈厉不知道说了什么，季大人忽然就答应了，我被大人支出去了，所以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就这么过了三年，直到现在。这次偷假银也是陈厉来传的命令，季大人拗不过，就让我跟着一起。这位大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宋暄看过季明怀的履历，三年前他还只是户部一名主事，短短三年就升到了户部侍郎，这般速度，加上杨守才所说，还真是令人生疑。
宋暄若有所思，示意牢吏将人带下去。
“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没？”高柯问。
宋暄将自己的怀疑说了一遍。
高柯听着也感觉到不对，这季明怀升得也太快了！
“绝对是他背后那个人干的，看起来那人身居高位啊。”高柯感慨道。
这时宋暄也想明白为何杨守才如此惊慌，一个字都不敢透露，敢情是有个大鱼呢，而且还不小。
“高大哥，把陈厉带上来吧。”
“行！等着啊。”
片刻后，陈厉被带了上来。
与杨守才不同的是，此人衣衫尽烂，周身遍布血痕，气息微弱，紧闭着眼仿佛晕了过去，一看就是被用了刑。
高柯：“下面的兄弟说，这人也是个硬骨头，都打成这样了什么都不肯说，一问就是不知道。”
宋暄走近，站在陈厉面前，仔细端详着。此人眉毛浓密，鼻翼略宽，看起来是个敦厚的长相。五官无明显记忆点，不会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许是察觉到眼前人的视线，陈厉抬眼。这一抬眼，恰好与宋暄对视上。
仅仅一个眼神，就打破了他整张脸营造出来的朴实。像是一头蛰伏在深处的狼死死盯着猎物，凌厉、冷漠。
陈厉以为眼前这个少年会被吓到，没想到两人眼神碰撞上后，他只是愣了一下，随后弯起嘴角，露出一个非常漂亮的笑容。
“你醒了？正想怎么叫醒你呢。”
陈厉双眼凝视着他，未答话。
宋暄：“你受何人指使？”
“没有人。”陈厉嘴唇干裂，嗓音暗哑。
宋暄猝然一笑：“没有人？那你说说为什么季明怀堂堂户部侍郎会听你一个无名小卒的话？”
陈厉不以为然道：“季明怀他自己贪得无厌，利欲熏心，这罪名太大了，我可担不起。”
见他如此，宋暄不置可否。
“好，那我们再说说，三年前，你为什么突然找上季明怀？紧接着他就从主事升到郎中，这是巧合吗？”
陈厉咧开嘴角，牙龈还渗着血：“杨守才说的？”虽是疑问，但他的语气很笃定。又道：“杨守才这狗腿子为了保护他主人还真是见谁就咬。这位大人，我不过就是一普通良民，平日在铁匠铺子卖些工具，三年前去他府上也不过是卖了些铁具，连这位季大人的面都没见过。”
“置于他升官，我一介平民，别说认识堂堂季大人，又怎么知晓他升官一事？”
“你这——”高柯听不下去了，这人一看就是在胡诌。正要上前给他一顿教训，被宋暄拉着。
宋暄冷笑：“你觉得我会信吗？你若是良民，那昨晚你为何会在矿场，参与偷盗假银，还被抓个正着？”
“季明怀让的啊。”
高柯厉声问：“放你娘的狗屁！一会儿说不认识，一会儿又说他贪财。你既然不认识，怎么又说他贪得无厌？我看你小子满嘴谎话，不见棺材不落泪！”
陈厉无所谓笑着，嘲讽道：“那你动手啊，来啊。”
高柯被气得团团转，眼瞧就要冲上去将人揍一顿。
“高大哥！冷静，他在故意激怒你。”宋暄冷静的话音砸到高柯耳里，紧紧闭了闭眼，吐出口中一口怒气，坐了下来。
宋暄：“你不用故意绕圈子，我们都心知肚明，季明怀与你之间的关系不会这么简单。”
陈厉冷哼一声，闭上眼不答话。
接下来，无论宋暄怎么问，他都闭口不答，要么就说是季明怀指使的。
审问一时陷入僵局。
＊＊＊
皇宫。
“陛下，小侯爷到了。”
明崇帝颔首：“让他进来。”
谢晏在殿外等候，听见传见后方才进殿。一进殿就与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对上，是太子周辛昊。旁边坐着二皇子周辛睿。
谢晏有些意外挑眉。
“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二殿下。”
明崇帝笑道：“子易来了，坐吧。”
太子露出一个亲和的笑：“好久不见啊谢晏。”
“听说太子殿下五日前才从苏州回京，改日谢某做东，在咱们京城最好的酒楼好好陪殿下喝上一盅。”
“哈哈哈哈那敢情好。”
二皇子睨了眼两人交谈，撇了撇嘴角，也没说话。
他最看不惯太子这幅假模假样的作态，人人都夸他贤德聪慧，为人和善。在他看来，他这大哥说好听点是良善，其实就是愚笨，要不是沾了嫡长子的光，这太子之位哪能轮到他坐。
明崇帝的视线若有似无划过二皇子。随后含笑问谢晏：“子易，这次叫你来就是想问问那假银案，这不，昨晚才看完你递上来的折子，今日老二就来向朕说起此事。”
“哦，是吗？”谢晏眯眼，看向二皇子：“此事二殿下如何得知的？我记得大理寺还未向外公布。”
二皇子：“你不知道啊？这事在官员中间都传遍了，都传到我耳边来了。都说你谢晏率千机营在城外抓了好些个人，还拉着一大车箱子。说是有人在皇城根下私自造假银。这可给我惊着了，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这不特来向父皇禀告，结果父皇已经知晓了。”
谢晏：“原来如此，不过此案暂时还没审出幕后主使。”
二皇子还欲说什么，明崇帝抬了抬手，登时就闭了口。
“你在折子里提到，户部侍郎季明怀参与其中，可有证据？”明崇帝看向谢晏。
谢晏：“证据确凿，季明怀府上管家杨守才亲口承认是季明怀听从了某人的命令，在城外一处荒林开辟了银矿场，也是季明怀派他前去盗取假银。”
明崇帝眉头紧皱，面色一沉，再开口声音已经染上一层怒意：“混账！季明怀堂堂一个户部侍郎竟敢干出这种事！太子，你可知今日叫你来所谓何事？”
太子听见季明怀名字的那一刻就暗道不好。所以明崇帝话音一落他就连忙起身，跪向上方。
“父皇，此时儿臣毫不知情，请父皇明鉴！”
二皇子故作不明：“季明怀是张仲义的得力手下，大哥，我记得户部尚书是你的老丈人吧？而且这几年父皇还让你在户部历练，这手下人犯了这么大事怎么会不知道呢？”就差没明说户部已然是太子麾下了。
太子心中一紧，连忙磕头：“儿臣的确不知，儿臣与张尚书在户部一向公事公办，从未掺杂个人感情，二弟这话不知从何说起。”
一时大殿静若禅室，连汗珠低落都能听见。
半晌，明崇帝才缓缓开口。一改方才的愠怒，语气温和，完全听出来怒意。
“行了，起来吧。说季明怀呢，你这是做什么。老二，你也少说几句，无凭无证别胡说。”
“是。”太子慢慢起身，坐下后用袖子擦了擦额间的汗。
二皇子懒洋洋应了声“知道了”。
谢晏一直没说话，好整以暇看着两人之间的剑弩拔张。
“找你们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看法，季明怀该如何处置？”
二皇子：“依我看，季明怀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就该立即处死，好给受难的百姓一个交代。”
太子犹豫道：“这会不会太……不是说背后还有个主谋没找到吗？要不留季明怀一命，让他把人供出来？”
二皇子翻了个白眼：“我说大哥，你这是优柔寡断，季明怀这厮嘴里能出什么实话，还不如让他给冤死的百姓赎罪。”
“二弟，你今儿是怎么了？你平时不是不爱管这些事吗，怎么今日如此激进，张口闭口就是要杀人？”太子狐疑道。
二皇子嘴角微不可查一抽，很快就回击道：“大哥这是哪里话，我不过是替百姓感到愤怒罢了，况且不是父皇要我们谈谈看法吗，我说错什么了？”
此话一出，又是爱民又是拿明崇帝来压他，太子一噎，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到嘴巴的话只能咽下去。
随后，两人有各自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无非是太子坚持季明怀暂时不能处死，二皇子觉得他罪该万死。
明崇帝被吵得头疼，看着自己两个儿子为此吵得不得开交，心里一阵厌烦。
“行了，你们都下去，子易留下。”
“父皇！”二皇子惊道。
明崇帝只是静静看着他，二皇子遂闭嘴，行礼退下，路过谢晏时狠狠剜了他一眼。
“儿臣告退。”太子礼数周全，面上半点不虞也没有。
明崇帝声音有些疲倦：“明全，你去给我泡壶茶来。”
片刻后，殿上只剩明崇帝和谢晏两人。
“你瞧见了，朕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真让人头疼。”
谢晏面上无过多波澜：“太子殿下心地善良，不忍杀生。二殿下爱民，想替百姓讨回公道。依臣看来，只是出发点不同罢了，都是为着朝廷社稷着想。”
“你也不用替他们说好话，他们什么样朕心里清楚得很。朕看你一直没说话，就想问问你，你怎么看？”
谢晏没有立即回话，只是垂眸，似乎在思考。明崇帝也不急，就这样等着。
“私造假银，混乱朝纲，危害社稷，季明怀罪不可赦。但现在他不能死。”
明崇帝眼神复杂，既有欣赏，又有惋惜。要是谢晏是他的孩子该多好，尤其是太子和老二刚刚还表现成那样。
“你回去吧，要不是老二嚷嚷，我今日也不会叫你进宫。季明怀全权交由你处理，不必顾虑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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