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籁最后是在皇宫中的问仙阁见到的小曲。
问仙阁乃当朝天子登基八年后大兴土木所建,朱甍碧瓦,飞檐斗拱,隐在御花园最幽僻处。
阁周遍植奇花异草,四季不凋,又有九曲回廊环抱,廊下悬着青铜铃铎,风过时叮咚作响,恍若仙乐。
此阁专为方外之人所设——或召高僧说法,或请道长炼丹,天子慕长生久视之道,常亲临听讲,一坐便是整日。
阁中香烟缭绕,青烟自青铜狻猊炉中袅袅升起,在殿柱间盘旋如游龙。
问仙阁顶层终年垂着玄纱帷帐,日光透过细密的金线织纹,在青玉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殿中央横着一方三尺见方的白玉台,通体无瑕,莹润如凝脂——正是传说中昆仑山巅采来的“寒髓玉”,触手生凉,可保尸身千年不腐。
玉台四周的墙壁上,密密麻麻镌刻着漆金梵文与朱砂道符。那些字符并非寻常经文,而是当朝天子亲赴邙山求来的“九转长生咒”。
金漆在幽暗中泛着诡艳的光,仿佛无数双窥探生死的眼睛。
而小曲——
那小小的人儿,就这样静静地躺在玉台中央。
他穿着杏黄色的道童衣衫,双手交叠置于胸前,面容安详得仿佛只是睡去。
鸦羽般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两弯阴影,唇角甚至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玉台寒雾氤氲,将他单薄的身躯笼罩得影影绰绰,恍若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封灵籁走近玉台,五指微张,内力自掌心吞吐而出,如春风化雪般驱散玉台寒雾。
寒雾散尽,她的呼吸骤然凝滞。
原本莹白如月的玉台,此刻竟浸透血色。小曲身下漫开的鲜血顺着玉台天然纹路蜿蜒流淌,在玉面上勾勒出诡异而妖艳的脉络,恍若这方死物突然生出了心脉脏腑。
那血线鲜红刺目,与玉色相映,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绮丽。
最骇人的是,这些血痕并非无序漫延,而是精准地沿着玉台上隐秘的凹槽流动,渐渐汇聚成七处血洼,正对应穹顶北斗七星的方位。
每处血洼中都立着一根三寸银针,针尾缀着朱砂符纸,在无风的室内轻轻颤动。
小曲小小的身子,竟被人以利器生生劈开,自眉心至腹底,整整齐齐一分为二。伤口处皮肉翻卷,骨茬森然。
封灵籁身形一晃,踉跄着后退半步,指节死死抵住苍白的唇。
一口心头血终究没能忍住,自指缝间蜿蜒溢出,在素白的手背上绽开刺目红梅。那血珠溅落在玉台边缘,竟诡异地顺着血色纹路游走,转瞬被吞噬殆尽。
“姐姐吃......”
稚嫩清音犹在耳畔回荡。她仿佛又见小曲踮着脚尖,仰着白净的小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眸盛满了纯粹的欢喜。
他努力将小手高高举起,掌心躺着那颗被体温焐得微融的桂花糖,粗糙的糖纸早已被汗湿的小手攥得不成样子,却被他如同稀世珍宝般捧到她的面前。
那糖的甜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此刻却尽数化为这阁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沉水香灰的苦涩。
玉寒如冰,血艳似火。
一股焚心蚀骨的悲恸与滔天怒焰在封灵籁胸中轰然炸开,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
“姑娘!”身后传来申首乌嘶哑低沉、近乎气音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豁出性命的决绝,“快!快带他走!离开这里,带他……带他回家去!回到他师父身边!迟则生变,万劫不复啊!”
申首乌的声音带着恐惧的喘息,在这香烟缭绕、符咒森然的问仙阁顶层,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他深知此地乃天子求仙禁地,守卫森严,阵法重重,每一息拖延都可能是催命符。
封灵籁猛地回神,眸中痛楚瞬间被凛冽寒霜覆盖。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五指如钩,内力再次倾吐,却不是驱散寒雾,而是化作一股柔韧绵长的劲力,小心翼翼地探向玉台中央那小小的残躯。
她动作极快,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轻柔,生怕惊扰了小曲的安眠。那被劈开的身体触手冰凉僵硬,再不复昔日的温暖柔软。
封灵籁没有丝毫犹豫,她迅速解下自己素白的外衫,以内力一振,布料平平展开,如同最轻柔的云絮,覆盖向那惨不忍睹的玉台。
衣衫落下,将刺目的血色与破碎尽数掩去,只余下一个小小的人形轮廓。
她双臂灌注真力,动作沉稳迅捷,隔着衣衫将小曲的遗骸轻轻托起。
轻飘飘的重量落在臂弯,却似有千钧之重,压得封灵籁几乎再次踉跄。
小曲冰冷的体温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直透骨髓。
申首乌见状,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似是悲悯,又似解脱。他急促地喘息着,“快!跟我来!”
封灵籁将裹着白衫的小小身躯紧紧护在怀中,足尖一点地面,身形如穿花拂柳,又似鬼魅飘忽,跟着申首乌往问仙阁出口而去。
行至中途,她足步倏停。
申首乌惊疑方欲启齿,却见眼前寒芒乍吐,封灵籁手中长刀如电,冷月泻清辉,只听得数声轻响,阁中高悬的烛台、灯盏应声而断。
霎时间,滚烫的灯油伴着炽热的火焰泼洒而下,不偏不倚,正浇在那流苏垂地的鲛绡帷幔之上。
那薄如蝉翼、价逾千金的鲛绡,遇火即燃,碧焰骤起,宛若毒龙吐信,又如游龙走蛇,沿着丝滑的纹理飞速蔓延开去,只眨眼功夫,便将半幅华幔吞噬于一片跳跃舞动的赤红之中,映得封灵籁清冷的侧颜忽明忽暗,青丝飞扬处,尽是火色流光。
烈焰腾空,碧焰舔舐着华美的梁柱,发出噼啪爆响,浓烟裹挟着鲛绡特有的焦糊异香滚滚弥漫。
申首乌惊怒交迸,厉喝一声:“姑娘,你这是作甚!”
言罢,身形已如鹞鹰般疾旋,袍袖鼓荡间带起一股劲风,意欲扑灭近身火舌。
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心思电转间已然明了——她想毁了问仙阁。
封灵籁收刀入鞘,拎着申首乌的后领,如鬼魅般飘退数丈,轻盈落于尚未被火舌吞噬的雕花窗台之上。
随后纵身一跃而下,投入窗外沉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身后愈演愈烈的冲天火光与侍卫的叫嚷、喧嚣、呼救。
*
美人城,后山。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山风呜咽着卷过荒草萋萋的坡地。几道素白的身影默然伫立在一方新掘的土坑旁,坑中静静安放着一口薄棺,正是小曲最后的归宿。
封灵籁紧抿着唇,手中铁锹一下又一下地掘起湿冷的泥土,扬向棺椁,动作机械而沉重。
肖灵音亦在一旁帮忙,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混着泥土沾湿了素白的衣襟。
她终是忍不住,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口:“…当真…不告诉…戚玉嶂么?小曲…小曲终究是他的…亲传弟子啊……”
话语未尽,已是泣不成声,手中的泥土簌簌落下。
封灵籁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好像未曾听见那悲切的哭声。她只是更深地将铁锹插入泥土,用力铲起一大块,狠狠甩向棺盖。
良久,她才直起身,山风吹乱她鬓边的碎发,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侧脸。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不断被泥土覆盖的棺木上,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以戚玉嶂如今的伤势,心脉将断未断,全凭一口真气吊着。此刻若将这消息捅到他面前,无异于在他心口再捅一刀。你觉得……”
她倏然转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痛楚与近乎残酷的清醒,直直刺向肖灵音:“他…还能迈得过这道鬼门关吗?”
封灵籁不再看肖灵音惨白的脸色,复又弯腰,更加用力地挥动铁锹。泥土纷飞,迅速吞噬着那方小小的棺木。
风声呜咽,卷起坟前众人素白的衣裳,在这寂寥后山,唯有铁器掘土的沉闷声响,一声声,敲打着生者未亡的心。
*
东安,北境溧阳城。
“爷,都京传来消息。陛下的长生轮回阵成了。”赵生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似惊雷滚过寂静庭院。
“这么快?”明远侯指尖一弹,一节海棠花枝应声而断,稳稳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掌中。他垂眸看着那截断枝,粉白的花瓣微微颤动,声音听不出喜怒,“看来我们也要抓紧时间了。”
他顿了顿,指尖捻着花枝,仿佛那才是最重要的事,“苏寝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赵生的头垂得更低,喉结滚动,艰难地挤出字句:“苏…苏寝的事…是属下无能,至今尚无眉目。”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道:“但据探子拼死传回的消息,似乎…似乎有人在暗中作梗,不仅抹去了苏寝过往的痕迹,更是在我们每一条探查的路上,都布下了无形的铜墙铁壁。阻力极大,绝非寻常!”
明远侯捻着花枝的动作停住了。
凉亭里瞬间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声掠过庭院。
赵生屏住呼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能感觉到上方那道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审视冰山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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