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气焰嚣张的陈逆叛军,在内外夹击下迅速溃败,纷纷跪地求饶或四散逃窜。
那虬髯主将见大势已去,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仓皇向北门逃去。
谢重风终于杀到封灵籁身边。
只见她眼神涣散,兀自机械地挥动着长刀,口中喃喃着“杀”,却已是强弩之末。
谢重风心中大痛,飞身下马,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柔声道:“姑娘,是我,谢重风!援军到了,你们安全了!”
封灵籁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瞳孔缓缓聚焦,认出了来人。
一直支撑着她的那口气骤然松懈,整个人软倒下去,却仍死死抱着若衣不放。
谢重风这才看清她怀中女子的伤势,倒吸一口凉气。
那支毒矢触目惊心,若衣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快!军医!速传军医!”谢重风急吼。
“没…没用……”封灵籁声音嘶哑,泪如雨下,“是奇毒…快救她…谢重风…求求你……”
情绪激荡之下,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当封灵籁再度睁开双眼时,已身处临时征用的干净宅院之中。
窗外天色已暗,烛火摇曳。
她猛地坐起,胸口一阵剧痛,却不及查看自身伤势,急声问道:“若衣呢?!”
守在床边的谢重风连忙按住她:“你内伤不轻,不可妄动!”
他神色凝重,“若衣……情形甚是危殆。军医束手无策,那毒性猛烈诡异,已侵入心脉。”
封灵籁如遭雷击,挣扎着便要下床:“带我去看她!”
谢重风知阻拦不住,只得小心搀扶她来到隔壁房间。
屋内气氛沉重。
榻上,若衣静静躺着,面无血色,唇瓣紫黑,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床边,一僧一道正盘膝而坐。
那老僧面容枯槁,眼神慈悲,正是少林寺空性神僧。
另一位道长须发皆白,仙风道骨,乃是武当冲虚道长。
二人各出一掌,轻按于若衣胸前与额间。
掌心隐隐有柔和光华流转,精纯无比的内家真气源源不断渡入若衣体内,勉强护住她最后一丝心脉不息。
见封灵籁进来,空性神僧缓缓收掌,低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封女侠,老衲与冲虚道长已尽力,暂且护住若衣女侠心脉三日不绝。然此毒老衲闻所未闻,阴狠酷烈,非寻常解药可医。三日之内,若找不到解毒之法,只怕……”
冲虚道长亦摇头叹息:“贫道以纯阳内力尝试逼毒,竟如泥牛入海,反遭毒素侵蚀。下毒之人,其手段之歹毒,内力之诡异,实属罕见。”
封灵籁踉跄扑到床边,握住若衣冰冷的手,泪水无声滑落。
她想起高塔上那个一闪而逝的黑影,想起那无声无息的一箭,心中恨意与绝望交织。
谢重风沉声道:“我已下令全力搜查放冷箭之人,并飞鸽传书都京,请御医携带宫中珍稀药材火速前来。天下之大,必有解毒之法!”
封灵籁看着若衣毫无生气的脸孔,脑海中突然显出云萝这张脸来,她压下情绪:“我出去走走,若衣若醒来……遣人告诉我。”
谢重风应道:“是。”
封灵籁凝视着若衣苍白如纸的容颜,只觉得一颗心被无形之手反复揉搓,痛得几乎麻木。
空性神僧与冲虚道长内力通玄,双双击出掌力,一阴一阳两道精纯无比的真气渡入若衣体内,如涓涓细流护住她心脉最后一丝生机。
那诡异的毒素却似活物,盘踞不去,仍在缓慢蚕食着她的生命。三日,只有三日之期!
就在这时,另一张面孔毫无征兆地撞入她纷乱的心绪——云萝。
那个身世成谜、性情跳脱,与她因理念不合而最终分道扬镳的少女。
徽墨城历经如此浩劫,烈火焚城,尸横遍野……她那般武功,又能有几分生机?
一股强烈的不安与愧疚狠狠攫住了封灵籁的心。
她猛地站起身,内息紊乱加之悲痛过度,眼前骤然一黑,身形微晃。
一直守在一旁的谢重风立刻伸手扶住她臂膀,剑眉紧蹙,忧色深重:“封姑娘!你内力损耗过度,经脉亦有损伤,需立刻调息,不可妄动!”
封灵籁却轻轻却坚定地挣脱了他的手,声音沙哑:“谢将军,替我守好若衣。我…我必须去找一个人。”
“找谁?此刻城外恐还有逆军溃兵流窜,城内亦未完全肃清,危机四伏!”谢重风语气急切。
“云萝。她为引开追兵,与我们失散了。”封灵籁眼神决绝,“我必须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重风知她性子,更知她对身边人的重情重义,心下暗叹,不再阻拦,只沉声道:“多带些人手,万事小心!”
封灵籁略一点头,不再多言。
她提起那柄血迹斑斑的长刀,深吸一口带着焦糊与血腥气的空气,毅然步出了临时安置的院落。
重返长街,满目疮痍如同地狱绘卷般扑面而来。
断壁残垣,焦木余烬,随处可见凝固的暗红血迹和未来得及收拾的尸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偶有幸存者踉跄穿梭于废墟之间,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或撕心裂肺的哭嚎。
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封灵籁心上。
正心神俱痛间,一个身影猛地从旁侧残破的屋角扑出,踉跄着抓住她的衣袖。
封灵籁下意识握紧刀柄,定睛一看,却是一个衣衫褴褛、满面尘灰与泪痕的妇人。
那妇人双眼红肿,声音凄厉:“封女侠!您是封女侠吗?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妇人语无伦次,情绪激动之下几乎瘫软在地。
封灵籁反手握住妇人冰冷颤抖的手,强压下自身的翻涌情绪,声音虽哑,却刻意放缓:“大娘,您别急,慢慢说。孩子是在哪个方向走失的?我帮您找。”
恰在此时,几名臂缠麻布的丐帮弟子路过。
封灵籁认得其中一人是陈长老的徒孙,忙唤他们过来。
她将孩童的形貌特征告知,几名丐帮弟子面色凝重,纷纷应诺,立刻四下散开打听。
封灵籁搀扶着那妇人,沿着破败的街道一路询问,一路仔细搜寻。
希望渺茫如同大海捞针,但她无法拒绝,更不能放弃。
搜寻的范围逐渐扩大,越走越是偏僻,周遭屋舍愈发残破,人烟愈发稀少,直至城西一处几乎被彻底焚毁、只剩残垣断壁的坊市。
远处,一座门匾斜挂、朱漆剥落、墙体被烟火熏得焦黑的祠堂隐隐在望。
祠堂外围,竟还有十余名穿着陈逆号衣的溃兵徘徊不去,手持兵刃,骂骂咧咧,似在废墟中翻找搜寻什么。
封灵籁心中一紧,那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至顶点。
她示意同行的两名丐帮弟子护着那焦虑不堪的妇人稍避至断墙之后,自己则提起残存内力,敛息屏气,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靠近。
夜风送来断续的话语。
“…妈的,那娘们真够烈性…骨头折了都不肯说…”
“少废话!赶紧再找找!赵把总明明说看见那批抢来的细软被藏进这片了…”
“里头那女的肯定断气了吧?…”
封灵籁脑中“嗡”的一声,如同惊雷炸开,血液瞬间涌上头顶。
她再也按捺不住胸腔中那几乎要炸裂的滔天怒火与恐慌,身形如一道离弦之箭疾射而出,手中长刀挟着凛冽杀意与无尽悲愤,直劈而下!
那十余名溃兵早已是惊弓之鸟,斗志全无,哪里是盛怒之下、武功本就高出他们甚多的封灵籁的对手?
不过眨眼间,刀光闪烁,血花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十余人竟被她如砍瓜切菜般尽数砍翻在地!
她一脚踹开祠堂那扇虚掩着、已被刀劈斧砍得残破不堪的木门,猛地冲入昏暗的室内。
一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恶臭,扑面而来。
借着破窗透入的惨淡天光,她看到了。
封灵籁一眼便瞧见了云萝。
那曾经明艳活泼、笑语嫣然的少女,此刻却如破碎的玩偶般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周身尽是瓦砾灰尘。
她惯穿的绯色衣裙已被撕裂,沾满泥泞与黑褐色的血污。
右腿与双手皆被人以重手法折断,角度诡谲,触目惊心。
最令人心凛的是她身下那一大滩尚未干涸的暗红,以及衣裙上更深、更湿的痕迹。
封灵籁呼吸一滞,心如被冰手攥紧,痛得几乎弯下腰去。她顿时明白云萝临终前遭受了何等凌辱与折磨。
“云…云萝……”她声音发抖,扑跪下去,极轻极缓地将那冰冷柔软、生机几绝的身子揽入怀中。
触手一片凉意,仅存的微温正迅速流逝。
似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云萝睫毛微颤,艰难地睁开一线。目光涣散,却终于映出封灵籁悲痛的面容。
她苍白干裂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极浅、极虚弱,却又清晰的笑意,似是释然,又似欢喜。
“阿姊……”云萝声若游丝,却异常平静,“你…没事…真…好……”
“别说话!保留力气!我这就带你回去!”封灵籁泪如雨下,热泪滴在云萝冰凉的脸颊上,“谢将军带了军医,有灵药,你撑住!”
云萝极轻地摇头,目光艰难下移,望向身下地板,喉中发出微弱嗬声,眼中尽是急切与恳求。
封灵籁顺她目光看去,见那儿块地板颜色略异,缝隙有动过的痕迹。
她霎时明白,心头如受重击!
“孩…子…”云萝眼中哀恳更甚,“下面…带他们…回…家……”
封灵籁强忍悲痛,将云萝轻轻安置,屏息移开那几块松动地板,露出一个狭窄地窖入口。
下面顿时传来细弱压抑的抽泣声。
地窖中,四五个孩子瑟瑟发抖,挤作一团,最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才三四岁模样,皆满面泪痕,惊恐万分。
一个约七岁的女孩爬了出来,手中紧握一支月白晶莹的玉箫。
她认出封灵籁,颤抖着将玉箫递向云萝,“哇”地哭出声:“云姐姐…有坏人…你怎么了……”
云萝目光触及玉箫,眼中闪过复杂情绪,似是怀念,又似是解脱。
她颤抖着抬起尚能微动的左手,以指尖轻推玉箫,目光坚定转向封灵籁。
“给…你……”云萝声细如丝,“吹…《长相思》…好…么?”
她喘息着,眼神加速涣散,呢喃低语:“那是我娘…和那个…混账父亲的…定情曲…我娘抱它…等了他一辈子……”
“阿姊…对不住…又骗了你……”
“只是…羡慕你…想…能如你一般…光明…磊落……”云萝声渐低微,终不可闻。
她靠在封灵籁怀中,嘴角犹带一丝解脱般的笑意,眸中最后一点光彩沉寂下去,归于永恒黑暗。
封灵籁紧抱那尚有余温、却再无生息的身躯,浑身剧颤,泪落如雨,却发不出声,唯五脏六腑俱在无声恸哭。
许久,她轻轻将云萝遗体平放于地,仿佛怕惊扰安眠。
继而将孩子们一一抱出,柔声抚慰。
孩子们围聚云萝尸身旁,哭声不绝。
那执箫女孩哭得尤为伤心。
封灵籁拾起白玉箫,触手温凉光滑。
她依言将箫抵唇,运起微薄内力,箫声幽咽而起,正是那曲哀婉缠绵的《长相思》。
箫声低沉苍凉,在这破败祠堂与满城悲怆中低回盘旋,诉尽生离死别、爱恨纠葛、造化弄人,送别这身世飘零、背负秘密,却以最惨烈勇敢之方式赎尽所有、以生命守护无辜孩童的女子。
曲终,音未尽,余韵袅袅,散入凄风。
封灵籁与孩子们一同,于祠堂后一株未完全焚毁的老槐树下,以双手、断刀掘开泥土。
无棺无碑,唯有一抔黄土,轻覆那曾鲜活明媚的躯体。
她最后望一眼那小小土堆,握着白玉箫,牵起被云萝以最后气力守护下来的孩子们冰冷的小手,一步步,坚定地走出这片血泪浸透的废墟。
将孩子们送还至闻讯赶来、喜极而泣、跪地叩谢的父母亲人怀中。
那失而复得的妇人紧抱幼子,哭至几近晕厥,向着封灵籁背影连连叩首。
封灵籁未曾回头,一步步向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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