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籁将那册古卷小心以素绢包妥,贴身藏入衣襟之内,这才快步趋至那瑟缩于角落的孩童身畔,柔声劝慰道:“莫怕。神明慈悲,庇佑苍生,断不会伤你分毫。”
孩童闻声,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望向封灵籁,那温婉沉静的眸光,似一缕暖阳,稍稍驱散了他心底的惊惶。
封灵籁再次将曲正文沉重的手臂搭上自己肩头。
庙外,风卷狂澜,雨势如倾盆泼天,打得残破窗棂噼啪作响。她黛眉微蹙,忧声道:“这泼天大雨,如何归去?你师弟伤势沉重,若再遭风雨侵体,只怕雪上加霜。”
肖灵音默然片刻,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你我自可苦等,然我师弟之伤,岂容耽搁?若这雨无止无休,难道便枯守至天明?况且这孩子的家人久候不归,岂不忧心如焚?不如……疾行赶路,赌上一赌!”
“你们怎生事事皆要一赌?莫非真以赌徒自居不成!”封灵籁口中嗔怪,目光却倏然落定在旁侧供桌垂下的那幅陈旧布幔之上,心中顿时雪亮,“小孩,方才你如何开启那机关,此刻便如何将它闭合。顺道,将那供桌上的布幔取来予我。”
孩童闻言一怔,慌忙抹去脸上泪痕,怯生生点头应下。随即转身奔向神龛之后,只闻咔哒一声机括轻响,那尊泥塑神像便又缓缓移回原位,严丝合缝。
他甫一按下机关,便急急奔出,奋力扯下那幅厚重的布幔,抱在怀中,跌跌撞撞冲向封灵籁二人。
孩童动作间带倒了供桌上的铜质香炉,香炉哐当一声滚落在地,一路“骨碌碌”直滚到封灵籁脚边方止,炉内积年的香灰泼洒一地,狼藉不堪。
封灵籁垂眸瞥了一眼脚边沾满泥灰的香炉,秀眉微颦:“小孩,将那香炉拾起,放回供桌之上。”
孩童忙将布幔塞给她们,俯身捡起香炉,又奔回供桌前,小心翼翼将其摆正。而后双掌合十,对着那沉默的神像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这才奔回,小手紧紧攥住了封灵籁的衣袖。
封灵籁解下腰间佩刀递与他:“替姐姐拿着,仔细些,莫要失落了。”
随后,她与肖灵音各自执住布幔一端,奋力将其抖开撑起,如同擎起一方简陋的穹顶,勉强遮蔽于三人头顶。
恰在此时,一声微弱痛苦的呻吟传入耳中。
肖灵音立时侧首,只见师弟曲正文眼睫颤动,似将苏醒。她俯身凑近,语带焦灼:“师弟?你……伤势如何?可能支撑?”
曲正文双目勉强睁开一线,辨出是师姐声音,苍白唇边竟挤出一丝惯常的惫懒笑意,气若游丝却犹自带着三分调侃:“师……师姐安心……小弟……命如野草……烧不尽……”
肖灵音狠狠瞪他一眼,语气含嗔带怒:“都这般光景了,还要逞口舌之利!”
封灵籁凝神侧耳,提醒道:“雨势稍敛了,莫再耽搁,速速回城再作计较。”
*
四人便如风中一叶扁舟,彼此紧紧相偎,在狂啸的风雨与泥泞中艰难跋涉。
暴雨如鞭,狠戾地抽打着她们早已湿透的衣衫,浸饱雨水的布幔沉重不堪,冰冷的水线沿着三人交叠的肩颈蜿蜒淌下。山道泥泞如噬人沼泽,每一步踏下,靴履皆深陷其中,拔足维艰。
曲正文压抑的痛哼断断续续,夹杂在风雨呼啸里。他虽神智稍复,身躯却绵软无力,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全靠封灵籁与肖灵音架着挪移。
封灵籁两人臂膀早已酸麻僵直,却仍如铁箍般死死扣在一处。
那孩童则死死攥着封灵籁的衣袂,小小的身躯紧贴着她,唯恐落后半分。
行至半途,曲正文喘息陡然急促起来,脚下愈发虚浮踉跄。肖灵音敏锐察觉,低声急问:“可还撑得住?”
他勉力点头,唇齿间挤出几不可闻的字句:“无……妨……尚能……行……”
待四人跌跌撞撞奔至城门下,肆虐了一夜的雨势终是渐渐收束,天际浓墨般的乌云缓缓散去。
众人皆是大口喘息,步履却丝毫不敢放缓。
甫一入城,长街寂寥,唯见道旁静静伫立着一个撑伞的身影,如同泥塑木雕,任由细密雨丝飘落周身。
那人身形颀长,伞面微倾,遮去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截线条清隽的下颌。伞沿垂下的水珠,溅落在地上,晕开细小涟漪。
封灵籁尚未辨清来人,那黑影已踩着积水疾步迎来。四人脚步一顿,心头警兆暗生,目光齐齐凝聚于那神秘身影之上。
来人似察觉她们戒备,温润嗓音穿透雨幕:“是我。”
言罢,他手腕轻抬,伞面扬起,露出一张清俊温雅的面庞,正是戚玉嶂。
封灵籁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如见救星,长长吁出一口气,语带欣然:“你怎会在此?方才真唬了我们一跳,还道是太阴宫的鹰犬又至。”
戚玉嶂快步走近,将手中另两把油纸伞递给她:“你们既不愿我同往,我便在此处候着。”
言毕,他已背转身去,微微屈膝。
肖灵音会意,忙将师弟扶上他宽厚的脊背。
封灵籁将其中一伞递与肖灵音,示意她为背负伤者的二人遮蔽风雨。自己亦撑开另一把,牵过那孩童小手,道:“你们速回客栈安置,我送这孩子归家。”
肖灵音点头应道:“好,你亦多加小心。”
封灵籁遂带着孩童,与他们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此时天际乌云尽散,一弯清泠新月悄然攀出云隙,洒下朦胧微光。长街两侧屋檐,雨水犹自滴落,“嘀嗒、嘀嗒”敲打着阶前积水。
“小孩,你唤何名?家住何处?”封灵籁温言问道。
“姐姐唤我冬儿便好,爹娘都是这般叫的。”孩童指向前方一条幽深小巷,“穿过这条巷子,向左一拐,再向右一拐,便到我家了。”
“好,那便快些走,莫教你爹娘悬心过久。”
行约百步,冬儿忽地停下,雀跃地指着前方一座小小院落:“姐姐,快看,那便是我家了!”
封灵籁抬眼望去,小院门扉紧闭,门楣左右悬挂的灯笼犹自滴着水珠。冬儿挣脱她的手,欢快地奔向院门,推门而入,立在门槛上连连招手:“姐姐快来呀!”
封灵籁望着他纯真无邪的笑靥,心头蓦地一暖,脚下亦快了几分,随他步入这清静小院。
待她走近,冬儿已伸手拉住她衣袖往屋内引:“姐姐,瞧你浑身都湿透了,快进屋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我娘还有干净衣裳,你换上再走不迟!”
封灵籁本欲婉拒,然对上冬儿那双盛满热切期盼的清澈眼眸,心肠一软,便含笑点头应允,随他步入屋内。
“娘!我回来啦!”冬儿脆生生喊着,推开了堂屋的门扉。
屋内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随即一道略显疲惫却温和的女声响起:“冬儿?怎地这般晚才归?可淋着雨了?”
封灵籁随冬儿入内,只见一位面容苍白,身形单薄的妇人自里间缓缓走出。
妇人乍见封灵籁,身形微顿,旋即脸上漾开温婉笑意:“这位姑娘是?”
冬儿抢着答道:“娘!是这位好心的姐姐送我回来的!”
冬儿母亲闻言,连忙上前,一把握住封灵籁微凉的手,眼中满是感激:“多谢姑娘大恩!冬儿这孩子贪玩,总教人悬心。”
目光触及封灵籁湿透的衣衫,更是关切,“哎呀,瞧姑娘这身都湿透了,寒气侵体可不得了,快请坐,我去寻身干爽衣裳与你换上。”
她拉着封灵籁在桌旁坐下,又匆匆倒了一盏热腾腾的粗茶递过,“姑娘先喝口热茶驱驱寒。”
言罢,便欲拉着冬儿去里屋。
冬儿却挣脱母亲的手,跑了回来,将一直紧抱在怀中的那柄长刀郑重递还给封灵籁:“姐姐,你的刀。”
封灵籁接过佩刀,眸中笑意温柔:“好孩子,快去换衣裳吧,当心着凉。”
冬儿用力点头,这才跟着母亲转入里间。
封灵籁隐约听得妇人压低的询问声传来:“送你回来的这位姑娘……是何来历?怎生还带着兵刃……”
母子身影隐入帘后,话语便模糊难辨了。
封灵籁独坐桌旁,手中茶盏传来熨帖暖意,稍稍驱散了透骨的湿寒。她垂眸凝视着横放膝上的长刀,刀鞘冰冷,心中却似有微澜起伏,一时出神。
片刻后,她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轻轻将空盏置于桌面,起身拎起长刀,悄然离开了这座弥漫着烟火暖意的小院。
*
封灵籁一路疾奔回投宿的客栈,不及回房更衣,径直推开了戚玉嶂的房门。
只见肖灵音满面忧色,立于床榻三尺之外,而戚玉嶂与小曲二人正凝神屏息,围着榻上昏沉的曲正文忙碌施救。
她行至肖灵音身侧,低声探问:“你师弟伤势如何了?”
肖灵音闻声转头,眼中忧虑深重,摇头轻叹:“甚是不妙。外伤虽勉强止了血,然失血甚巨,内腑震荡未平,又遭这风雨寒气侵入经脉。戚公子言道……今夜……怕是凶险难料。”
封灵籁宽慰道:“莫要太过忧心,戚玉嶂医术通玄,定有回春之法。”
肖灵音见她鬓发犹自滴着水珠,一身衣衫仍是湿冷,忙催促道:“你快去换了这身湿衣吧,莫要也染了风寒。此处有我们照看。”
封灵籁经她一提,方觉一股寒意自骨髓里透出。她抬手抹去颈间冰冷雨水,应道:“好,我去去便回。”
她转身出房,寻了店小二讨来热水,匆匆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干爽素衣,片刻不敢耽搁,又急急返回戚玉嶂房中。
推门而入,室内气氛依旧凝重如铅。
肖灵音正小心翼翼捧着一碗浓黑药汁,专注地一勺勺喂入曲正文口中。
封灵籁目光扫过曲正文苍白失血的面容,心头蓦地掠过一丝模糊的熟悉感。
她目光在屋内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终又落回曲正文脸上,那眉宇间的轮廓,越看越是眼熟,仿佛曾在何处见过。
侍立一旁的小曲也瞧见了封灵籁那带着探究的目光,凑近她身旁,附耳低语道:“美鲛人姐姐,可是觉得此人有些面善?”
“正是。莫非你认得他?”
“姐姐忘了么?在无名镇上,便是那回我为师父采买寿礼之时……”
小曲一语点醒,封灵籁立时恍然。眼前这重伤少年,可不就是当日在无名镇街头,悍然拦阻太阴宫车驾,仗义执言的那位少年侠士。
世事机缘,当真玄妙难言!谁曾想竟有重逢之日。
“此事……可曾告知你师父了?”
“自然禀明了。”
“他如何说?”
“师父他老人家……只是长叹一声,再无一言。”
戚玉嶂此时恰好直起身,开口打断了二人低语:“美鲛人、小曲,你二人且先回房歇息吧。今夜我留在此处,与肖姑娘一同看护她师弟。”
封灵籁闻言,心知自己留在此处亦是无用,不如养足精神,以备不测。“也好,那我们先去了。若有变故,即刻唤我们。”
戚玉嶂微微颔首示意。
*
回到自己房中,封灵籁自枕下取出那册以素绢包裹的古卷,就着案头摇曳的灯火翻阅起来。泛黄书页展开,首行赫然是数句墨迹苍劲的诗文: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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