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籁眼中精光一闪，玉指已拂过皇后腕间要穴。
皇后只觉半身一麻，扼住对方咽喉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力道。
“你识得戚玉嶂？”封灵籁却不答她先前之问，趁机飘然退开半步，雪颈上指痕宛然，她只轻轻一抚，唇边笑意不减反增，带着三分狡黠七分探究。
皇后惊疑不定，低头看了看自己骤然失力的手，又猛地抬头盯住封灵籁：“你……你便是他口中那位恩人？”
封灵籁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如古井寒潭。她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竟是这般说我的么……恩人？呵，不错，我是救过他性命。娘娘，他与你说了些什么？您贵为六宫之主，又为何屈尊降贵，藏身于此等陋室？”
皇后艰难地撑起病弱的身子，一双手死死攥紧锦被，含泪的凤目直直望进封灵籁眼底深处，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我苦求戚太医多日，他才肯应下。他让我服下假死之药，说余下之事，他自有安排……”她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他说……唯有你能带我，去见我的兄长！姑娘，你……你会助我的，是不是？”
封灵籁静立不动，眸光幽深，似在审视皇后言语的真伪。
片刻沉寂，唯有烛芯噼啪轻响。
她忽地低笑一声，如夜风拂过檐铃，俯身凑近皇后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冰凉的寒意：“娘娘可知，戚玉嶂因助你‘假死’脱身，已然获罪下狱？此刻怕是正在天牢之中，受那非人之苦。娘娘觉得，我还会帮你么？”
皇后身子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然而她眼中那份孤绝却未散去，反而更加坚定：“戚太医曾言，这茫茫人海，若说还有一人能托付性命……便只有你了。”
封灵籁眸光微不可察地一闪，幽潭般的眼底似有暗流汹涌。她直起身，双臂环抱于胸前，在狭小的屋内踱了两步。
摇曳的烛光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更添几分神秘莫测。
“戚玉嶂啊戚玉嶂，”她自言自语，“总是这般一意孤行，擅作主张……”脚步顿住，她重新看向皇后，目光如冷电，带着审视，“娘娘，你口口声声说戚玉嶂安排妥当。可如今他自身难保，泥菩萨过江，你又如何笃定，这不是他一厢情愿的豪赌？而你，不会成为他这盘险棋中，一枚随时可弃的卒子？”
皇后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更深的决然压下。她挣扎着坐得更直，努力挺起那早已被深宫磨去棱角的脊梁，“戚太医绝非此等小人！姑娘，事到如今，我已无路可退。信他，信你，是我唯一生路。若连你也袖手旁观……”她眼中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我便真成了阴曹地府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了。”
封灵籁看着眼前这形容枯槁却眼神执拗的皇后，心中那潭死水终究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涟漪。
戚玉嶂这步棋走得险之又险，将她逼至墙角，却也让她无法置身事外。
“罢了！”封灵籁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认命，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江湖儿女的义气。
她重又走回床边坐下，“既然娘娘如此信他，我便姑且信你一回。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如炬，“你须得先告诉我，为何非要见你兄长不可？这其中，究竟藏着何等惊天动地的秘密？让你不惜抛却凤位，行此险着？”
皇后眼中掠过一丝犹豫，旋即被更深的孤勇取代。她下意识地抬眸，瞥了一眼桌旁静坐的肖灵音与曲正文，欲言又止。
封灵籁何等敏锐，立时察觉她心中顾忌。她伸出微凉却有力的手，轻轻拢住皇后那双冰凉颤抖的手，声音温润，“娘娘宽心。此间三人，皆与我同心同德，可托付生死，断无泄露之忧。”
肖灵音闻言心头一热，似有暖流淌过；曲正文胸中亦是激荡，只觉一股豪气顿生。
皇后长叹一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罢了……”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苍凉，“姑娘可知，我兄长……是何人？”
“可是那位威震南境的谢将军？”封灵籁接口道，“听闻娘娘亦出身谢氏。”
皇后眸光骤然黯淡下去，如同烛火将熄。“当年先帝骤崩，龙椅染血，朝堂之上风起云涌，诸王暗蓄甲兵，世家各怀鬼胎……”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历史的尘埃，“陛下他……本是最无缘大宝之人。谁曾想，太子殿下与长公主殿下，竟都殁于十九年前那场惊天宫变之中。”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艰涩：“紧接着，便是镇北将军叛国！七万忠骨埋边关……北齐铁骑趁机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她唇角牵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那时节，满朝冠盖，唯有我谢家尚存可战之师。陛下迎我入宫，封为皇后，说到底，不过是为稳固帝位的一步棋。后来……兄长便披甲出征了。”
“北境烽烟稍歇，南疆又告急。十三座边城接连陷落，南魏铁蹄如秋风扫叶，摧城拔寨。圣心震怒，急调明远侯坐镇北疆，敕封家兄为平武将军，率军南征，以御强敌。家兄临危受命，于无雪城下浴血奋战，大破敌军，斩首万余！正当三军将士士气如虹，欲乘胜追击，一举荡平南患之际……”皇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悲愤与绝望，“八百里加急！圣谕突至——”
一直凝神倾听的曲正文此时突然压低声音插言：“前些日子京中确有风声，说有议和使臣秘密出京。这几日又闻平武将军班师凯旋……如今听娘娘这般说来……”他眼中精光一闪，声音更沉，“谢将军此番回朝，只怕……凶险万分，暗藏杀机啊！”
皇后眸中泪光盈盈，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本宫闺名重雪，与兄长自幼相依为命，父母早亡，这世上……也唯有他与我血脉相连了……”她猛地抬首，目光如电，直刺封灵籁，“兄长若闻我‘病逝’之噩耗，以他那刚烈如火、宁折不弯的性子……只怕……”
话语至此，已无需言明，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最后的恳求与决绝，“所以，重雪斗胆，恳请姑娘！务必在我兄长入京之际，设法拦住他！此一举，既是为保全他性命，亦是……为了我东安万里河山，免遭一场滔天浩劫！”
封灵籁眉头倏然紧蹙，一股凝重如山岳般的压力骤然袭来。“你是怕平武将军悲愤之下，举兵……？”
后面那四个字她虽未出口，但其中蕴含的惊涛骇浪，已令曲正文与肖灵音瞬间色变，倒吸一口冷气。
曲正文手中茶盏，茶水泼溅而出；肖灵音更是下意识地掩住了口，眼中满是惊骇。他们万万没想到，封灵籁竟敢在皇后面前，将这等诛九族的大逆之言，如此直白地点破。
皇后却似浑不在意，一双凤目灼灼生辉，如同燃烧着最后的火焰，紧紧锁住封灵籁：“姑娘！我虽不知你与戚太医究竟是何渊源，但我能感觉得到，你绝非池中之物！你身上有一种……超乎常人的胆魄与智计！戚玉嶂既然敢将我托付于你，必有他的道理！如今，我已将身家性命，连同谢氏一族的生死存亡，都押在了你身上！只求姑娘念在……念在一点同道之义，助我兄妹见上一面！此恩此德，谢重雪来生结草衔环，亦当报偿！”
封灵籁静静地听着，烛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她眼中瞬息万变的思虑。此事牵连之广，涉入之深，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看着皇后那双交织着绝望、期盼与孤勇的眼眸，听着她以“谢重雪”之名而非“本宫”之位的恳求，那份属于江湖儿女的“义”字，终究在她心中占了上风。
“好！”封灵籁朱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然，“此事，我应下了。”
她话锋一转，沉稳而周密，“然此事急不得，需从长计议。平武将军入京之前，我自会设法周旋，稳住局面。至于你们兄妹重逢……”她略作沉吟，眼底精光流转，“还需静待天时地利人和。眼下最要紧的，是娘娘您需好生将养，恢复元气。这往后的路，荆棘遍布，步步惊心，您需有足够的力气走下去。”
谢重雪眸中水光闪动，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她缓缓抬眸，目光穿透泪雾，深深地望进封灵籁眼底：“姑娘此恩，谢重雪……永生不忘。只要能见到兄长一面，便是刀山火海，油烹鼎镬，重雪……甘之如饴！”
封灵籁温言道：“娘娘言重了，保重凤体为要。”
她侧首，声音清朗：“小曲。”
一直侍立在侧的小曲立刻挺直腰板，朗声应道：“姐姐放心！有我小曲在，必保娘娘玉体安康！”
封灵籁微微颔首，起身向谢重雪福了一礼，姿态恭谨却不卑微：“娘娘凤体初愈，不宜劳神，还请早些安歇。我等告退。”
说罢，她莲步轻移，示意肖灵音与曲正文随她一同悄声退出。
*
隔壁偏室，烛火昏黄，将三人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气氛凝重。
封灵籁与肖灵音相对默坐。
曲正文端起桌上微凉的茶盏，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中，却化不开他眉宇间深锁的忧虑。
他终是按捺不住，压低了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无名，你与戚玉嶂……究竟在谋划何事？这滔天巨浪，你们当真要一肩担下？”
烛芯恰在此时噼啪爆开一朵灯花，光芒骤亮又暗，映得封灵籁眸中神色更加深邃难明。
封灵籁无意识地轻叩着青瓷茶盏，她抬眸，烛火在那双清澈的眼中凝成两点寒星，直视曲正文：“曲公子，”她声音平静无波，“令尊官居三品，身在朝堂漩涡之中。你更该明白，有些事，知道得越少，对所有人都越安全。”
盏中茶汤微漾，映着她微微晃动的倒影，“今日此地之事，权当一场幻梦。踏出此门，便忘了它。往后……这地方，你也莫要再来了。”
“为何？！”曲正文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力道之大，震得茶盏乱跳，烛火狂舞。
待对上肖灵音惊愕的目光，他才强自压下胸中翻腾的情绪，扶着椅背缓缓坐下，声音压抑着风暴，却又带着一丝受伤的嘶哑：“戚玉嶂能为你做的，我曲正文哪一样做不到？无名，你说过我们是可托付生死的袍泽……为何独独此事，你要将我推开？难道在你心中，我竟如此不堪信任？”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轻了下去，却字字如针，扎在人心上。
“你可知——”封灵籁眸光骤然一冷，如同寒冬冰刃，手重重叩在案几上，“你今日若执意卷入这滩浑水，第一个被拽下去、粉身碎骨的，便是你那位身在朝堂的父亲！”
曲正文张口欲辩，话未出口便被封灵籁抬手截断。
“没有可是。”她声音斩钉截铁，眸色如覆寒霜，“我与戚玉嶂走的，从来都是刀尖舔血、九死一生的路。说到底，我们是同一种人，生于黑暗，长于荆棘，命里便带着洗不脱的血腥与算计。”
她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自嘲弧度，那弧度里藏着无人能懂的苍凉，“而你，还有灵音，你们不一样。你们有根，有家，有光明的路可走。至于我这样的人……”
她目光扫过曲正文年轻而炽热的脸庞，最终落回摇曳的烛火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不值得你押上性命，更不值得你……赔上整个曲家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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