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籁眼睫轻颤,敛去眸中朦胧水汽。视线渐清,执笛女子的容颜便如冷月破开云翳,清晰地映入眼底。那双湛蓝眼眸恍若深潭,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幽邃涟漪,直欲将人魂魄吸入。
“你…”她喉头滚动,声音带着病后的虚浮,“怎会在此?”
若衣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弧度,转身轻倚雕花窗棂。指间那支森白骨笛灵巧翻转,宛若蝶舞。“听闻你负伤,特来探望。想见你一面,可真不易,”她语带慵懒,骨笛轻轻敲在窗框上,发出清越微响,“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将你那位戚医圣支开片刻。”
“既是探望,竟空手而来?”封灵籁眉梢微挑。
若衣手中转动的骨笛倏地一停,蓝眸中闪过一丝玩味,“谁说没带?”她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三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在我面前也要这般卖关子?”封灵籁轻哼,强撑着力气坐直了些,目光却如钩子,锁住那三根纤纤玉指。她太熟悉若衣了,这女人嘴里吐出的“好消息”,往往裹着蜜糖也藏着砒霜,需得在铜钱堆里打过滚的耳朵,才能听出里面的真金白银和蚀骨酸腐。
“啧,病着还这般性急。”若衣唇角一翘,屈下第一根手指,声音压得低,“其一,谢重风领兵回南境了。”
封灵籁心头陡然一震,面上却波澜不惊,唯有眼睫微微颤动。她不动声色:“他回去竟无人阻拦?昏君知晓他还活着,竟也无半分表示?”
“阻拦?”若衣嗤笑一声,指节在骨笛上轻轻一敲,发出清越微鸣,“怎么没拦?枢密院那几条老狗,恨不得把‘擅离职守’、‘拥兵自重’的奏章摞起来砸死他!可架不住南境边陲的烽烟烧得比御史的唾沫还旺啊。”她蓝眸微眯,“呵,龙椅上那位的心思,向来难琢磨。”
“他走了,谢姨……”封灵籁的声音忽地一涩,这个亲昵的称呼滑出唇边时,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她微微吸了口气,才将后半句问得完整,目光紧紧锁着若衣,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询,“……谢姨还好吗?太子的事…她还不知道吧?”
提及谢皇后,若衣眼底那层惯有的嘲弄淡去了,浮起一种更为复杂幽深的情绪,夹杂着难言的怜悯。
“谢皇后……”她开口,声音少了几分慵懒,多了些沉郁的重量,“将军启程那日,她强撑着去送。朔风凛冽,吹得她面色惨白如纸,却硬是没落一滴泪。”她顿了顿,似在回忆那令人心折又心碎的景象,“回去便彻底病倒了,昏沉数日,汤药难进。我猜……她应是知道了。”
封灵籁闻言,一声轻叹逸出唇畔。谢重雪失去至亲的痛楚,她又何尝不知,但旁人的宽慰终究如隔靴搔痒,这穿心蚀骨的痛,终究只能靠自己在时光里慢慢消磨。
“那谢姨……可好些了?”
若衣眸光微垂,声音轻柔:“心绪总算缓过来些了。等你身子将养好了,去陪她说说话吧……”
封灵籁沉默片刻,说道:“其二…是什么?”
若衣将声音压得更低,吐息几乎要融进烛烟里:“明远侯。”
“说人话。”
“你托我查明远侯,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我查出来一点东西。江南漕运那桩案子,背后站着的是这位侯爷。”若衣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绢,却又收回,“证据已搜得七七八八,三日后,我亲自送来。”
封灵籁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笑,冰冷而淬毒:“呵……私截漕粮,构陷忠良,这明远侯,看来胃口不小啊!他不止要谋江南的利,更是——”她低语道,“要谋这天下!现如今的局势,当真是有趣!”
“那你呢?如何想的?”若衣试探询问,她从未在封灵籁眼中见过如此不加掩饰的、近乎实质的杀意与兴奋。那是一种嗅到顶级猎物、即将展开致命狩猎前的兴奋。
封灵籁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还不能死。”
若衣闻言震惊,声调不自觉地拔高,“为何?!我们费尽周折才查到这些,只要将罪证呈给皇上,明远侯必定——”
“必定什么?”封灵籁侧眸眸,眼底寒光如刃,“死一个明远侯?你当真以为,他只是私截漕粮、囤积军备?”她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他若死了,北境谁来守?满朝文武又有谁能站出来领兵打战?难不成靠那些沽名钓誉的起义军?”
“昏君再糊涂也分得清轻重。谢重风他都容得下,何况是当年为他扫除障碍的明远侯?这些罪证送上去,不过换来一道不痛不痒的申饬——我们要的,可不止这些。”
封灵籁指了指茶壶,若衣立即会意,执壶斟了盏清茶给她。她啜饮一口,才继续道:“明远侯会死,但不是现在。”
她将茶盏递回,眼底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兴味:“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苦心经营数十载的势力,如何土崩瓦解,看着那些曾誓死效忠的部下,如何倒戈相向。”她指尖深深陷入锦被,声音却平静得可怕,“待他被拔光了爪牙,成了真正的丧家之犬……那时,昏君自会亲手了结这把……再也无用的刀。”
若衣闻言,倏然抬眼,目光撞进封灵籁眸中。只这一瞬,青山公子口中那温顺需怜、心软待琢的形容,便如薄冰乍破,碎得无声无息。
眼前之人,哪需外力打磨?那眉梢眼底流转的,分明是浸入骨髓的凉薄与一种近乎偏执的韧。她像一柄天生开刃的冷玉短匕,锋芒隐在温润之下,残忍是骨缝里透出的寒光,执着便是那刃口上凝而不散的血痕。
封灵籁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目光如针:“嗯?这般出神地盯着我……”她尾音微扬,带着漫不经心的探究,却又精准地钉住了对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异样,“可是瞧出了什么新鲜花样?”
若衣回神,目光扫过她颊边那道尚渗着血丝的伤痕,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在想,这脸上的伤…怕是要留疤了。”
封灵籁甚至未曾抬手触碰伤处,只随意将那缕被风拂乱、险些扫过伤口的青丝拨开,动作轻巧如拂去尘埃。唇角笑意淡去:“皮囊而已,碎了烂了,何妨?”她顿了一息,眸光锐利如初,“其三?”
“其三,便是昏君的秘密。”若衣的声音沉了下去。
“哦?”封灵籁眉梢蓦地一挑,眼底冰寒瞬间被妖异的光点燃。她身体微微前倾,连颊边那道伤疤也因这骤起的兴致而显得生动,“讲!”
若衣被她骤然亮起的目光刺得心口一跳,声音不自觉压低:“他在……求长生之术。”
空气骤然凝滞。
封灵籁前倾的身体定住了,那簇妖异的兴味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嗤”地一声,在她眼底熄灭得连青烟都不剩。她甚至有一瞬的茫然,仿佛听不懂这轻飘飘几个字的分量,或者说,是这分量轻得令人失望。
随即,一声极冷、极轻的嗤笑逸出鼻尖。她重新靠回床栏,姿态慵懒近乎颓然,眼底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厌倦与嘲讽。
“就这?”她尾音拖长,淬着被愚弄后的寒意,“翻烂史书,哪朝龙椅上没坐过几个痴心妄想、向天借命的蠢物?这也算秘密?”她嗤笑,“不过是又一个…等着烂在丹炉里的可怜虫罢了。”
“不一样。”若衣斩钉截铁。
封灵籁未语,只是慵懒颓然的眼神缓缓掀起,一丝极淡却如同毒蛇嗅到血腥般的兴味,重新在那片冰封的厌恶下幽幽燃起。
“哦?”一字轻吐,尾音如钩。
若衣继续道,字字如刀:“太子之死…绝非意外。那是昏君在‘借命’!”她喉头滚动,声音渗着寒意,“他借成了。而今,只差最后一步。”
封灵籁的身体不知何时已悄然坐直,那点妖异的兴味彻底燎原,在她眼底灼灼燃烧,危险而专注。她无声地凝视,催促着下文。
“你可知…十八层地狱?”若衣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能冻彻骨髓的阴森,“传闻罪魂熬过那十八重炼狱酷刑,方能洗净罪孽,重入轮回…可邙山深处有一邪宗,竟将此轮回炼狱,逆转为‘长生秘法’!”她吐出的话语带着血腥气,“名曰‘长生轮回阵’——需在八方极恶之地,以活人为祭,血肉为引,令其生生承受那十八层地狱对应的极刑!受尽酷楚魂飞魄散者,其怨煞与生机,便成了布阵者延寿续命的薪柴!”
她略顿,看着封灵籁眼中那簇火焰越烧越烈,几乎要将一切焚尽,才抛出最后的惊雷:“如今…据我等舍命探查,这剥皮抽筋、敲骨吸髓的邪阵…已近功成!”
封灵籁心头剧震。令她心惊肉跳的,非是昏君罄竹难书的滔天罪恶,亦非逆转轮回、抽魂炼魄的骇人邪阵本身。
这些,不过是人性深渊中她早已洞悉的污浊泡沫。
真正如冰锥刺入她心窍的,是眼前这个像雾像雨又像风的若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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