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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回

“我的故乡吗?在梧州。”

“我娘她刚怀上我的时候是在春天。阳春三月,父亲和她沿着河边走,看见春光洒在水面上,那条河就像一条碎玉缀成的带子,有好些的文人墨客坐在河堤的亭子里写诗。”

“天借琳琅镇上流,春风作意送行舟。”

林琅侧卧在榻上,因为病入膏肓的缘故,目光疲惫:“……算了,已经过去太久了,早就忘了,大概就是这么写的吧。”

手始终被林琅紧紧地攥着,沈济棠动弹不得。

她想了想,问道:“是因为这样,你的名字才叫林琅吗。”

林琅点点头,笑了一下,也好奇地问道:“那你呢?之前听你提起过,从小到大都是师娘将你养大的,你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吗?”

这大概是弥留人世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林琅默想着。

过去沈济棠收留自己的那段日子,即便二人朝夕相处,也没曾吐露太多关于过去的琐事,今夜无法安眠,就全当补上那些没能说完的话吧。

“我不知道。”

沈济棠摇头,回答得很干脆。

她试图认真地回想起那些模糊的往事:“刚有记忆的时候,我就已经待在师娘身边了,那时她就唤我这个名字。我没问过,毕竟只是一个称呼而已,而且她从不让弟子过问自己的来历,也不怎么提起山下的事。”

林琅听着面前人的话,突然忍不住眯眼笑起来。

沈济棠:“笑什么?”

林琅的面容如同纸色,唇角却弯起来,调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同我讲这些呢,是不是看我快死了,可怜我,想哄哄我?”

沈济棠闻言,只是低头,盯着垂在床栏边的布幔,一时无话可说。

“所以我想,其实你也没那么不近人情吧,都是人,剖开都是一团血肉,只是你从未审视过这样的自己。”

林琅拉起沈济棠的手,轻轻握住:“你可能,只是在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待了太久了,还没学会与人相处。”

沈济棠眨了眨眼睛,依旧摇摇头。

与林琅相握着的那只手,十根冰凉的长指缠在一起,渐渐有了些温度。

“昨夜他们拦你,你拼了命地跑出来,是想好好活下来的,是吧?”

“或许吧。”

沈济棠回答:“我只是觉得我没做错任何事,所以也不应该不明不白地葬送在那个地方。”

林琅点头,语气坚定地说道:“那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阿棠。”

沈济棠看向她:“当然。”

林琅笑了笑,真是意料之内的回答呀。

五脏六腑都疼得很,剧烈的痛感让她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滑下来,落在床褥上。

“其实,能有你在这里陪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原本以为自己会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死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或是荒无人烟的草垛。”

林琅一边说,一边用颤抖的手拔下自己发间的那支青玉簪。

“虽然你可能不在乎吧,但是,如果可以,我还真想陪你走走剩下的路,但是我病得太重了,也真的太累了。”

林琅不容置疑地将簪子塞进沈济棠的手中。

用山下的习惯来讲,这种东西应该是被他们称之为遗物的。

在烛火之下,那支簪子玉色剔透,簪尾雕刻着一座精巧的小琼楼,沈济棠怔怔地望着它,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情绪。

那是一种无比陌生的感觉。

像是在炉子上熬煎了很久的药草,稍稍尝一口,又酸又涩的苦味就能把舌头包裹住,而如果把它倒进血液里,那个味道也一定会像现在一样在胸腔里荡开。

沈济棠问:“为什么给我这个?”

“你曾经救过我,我却从没给过你什么,现在好啦,我浑身上下就这么一件值钱的东西,可不想死到临头还欠你一份人情账。”

“......”

林琅继续笑着说:“阿棠,我还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济棠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起身,凑过去,只听她很小声地在自己耳边说了些话。

听完,沈济棠不禁一愣,问道:“是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看到。”

林琅无奈地摇摇头:“很可惜,那夜是个阴雨天,没有月亮,没过多久之后府邸就被烧了,我从那里逃出来,同阿骁走散之后便被没再回去过。”

沈济棠:“......哦。”

林琅故作轻松地说:“所以,怎么样,就当是替我留着它吧,说不定有朝一日,你还能替我去看看那样我没见过的东西,好不好?”

沈济棠沉默地想了想,点头应下。

而后,林琅的神色突然认真起来,像是察觉到即将来临的无边长夜,换了语气,继续道:“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阿棠,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一定要活着。”

这一次,沈济棠没有再做出任何回答。

天命靡常,世事难料。

她既不需要在他人面前为自己的生死做出承诺,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命数。

沈济棠俯身,轻轻地用帕子帮床上的人拭去额前细密的冷汗,耳边,一声声虚弱的低语依旧环绕。

“阿棠,其实这个地方,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好。”

“我也好想让你再多去看看人间,看看山和海,这个地方,还有好多、好多——”

能听到的声音渐渐弱了。

床上的人那张苍白的面容竟也变得模糊起来,沈济棠连忙伸出手去,然而血肉一触即碎,指尖只碰到了一团虚无。

她不由得身体一僵。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再次置身于那个夜雨瓢泼的山道,脚下躺着几具身穿玄色鸦鸟纹束衣的尸骸。

“沈济棠,你难道听不见那群被你残害之人的哭声?”

远方不知从哪里传来熟悉的质问,语气肃杀。沈济棠没有回答,任凭冷雨打在身上,她很清楚地知道那是梦,只是沉默地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双眼,现世击碎了眼前的一切——

晨光从薄薄的窗纸透进来。

街上车马经过,细碎的人声不绝,屋内桌椅寂静,粗陶茶具皆静置桌上,一切尚在将醒未醒之间。

自己假借林琅的名讳,来到梧州已有一个月有余,然而关于逃离京城那日的往事却如同看不见的黑烟一般,偶尔化作梦境缭绕缠身。

扶灵香一案未平,朝廷又残损乌衣卫三名,不知京城那边现在是怎样的光景。

不过,多想也是无益。

沈济棠起身,直接从榻上下来穿衣梳洗,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后,便迎着太阳刚刚升起时的微弱天光,纵马前往城中。

与此同时,庆云酒楼阁楼一间狭小的卧房里。

陆骁睡眼惺忪,突然听见窗外飞鸟振翅的声响,眸色一暗,他只着寝衣,径直走过去将窗子推开,果然,一只遍身乌羽的渡鸦飞落于掌上。

陆骁关上窗,将渡鸦拿进屋子里,解下鸟腿上缠着的信纸,熟练地展开放在烛火前。

在蜡烛的火烤下,不一会儿,空白的纸卷上就渐渐浮现出字迹:京城南巷共缴获毒香三十斤。有香气更为浓烈的上等品,更名为焕春香,专供于烟花之地、朱门绣户。余烬残香则仍谓之扶灵,经黑市暗坊私渠流入平民百姓手中。货源或是走自漕渠,将严查细究。

落款和字迹都是霍亦。

除此之外还讲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的就是刘明昌。

刘成瑾下葬后,兵部都尉刘明昌当即大闹乌衣署,最后亲眼见着皇上给宝贝儿子追封了“武勇”俩字之后才肯消停,联名上书,定要将那沈妖师处以火刑,焚身祭天,安抚民情。

人都还没捞进天牢里,就想着怎么送下去陪他那缺脑筋的好大儿了?

陆骁被逗乐了,嗤笑一声,转眼就看见那渡鸦正在桌子上蹦跶得正欢,顺手提起来送进放在窗边的笼子里,又往碗里撒了一把黄米。

小鸟发现自己又被人关起来了,连忙扯着嗓子嚎叫几声,呕哑嘲哳难为听。

“叫?”

陆骁站在鸟笼前,修长的指节轻弹鸟笼,“嘘”了一声,威胁道:“想用刷锅水洗澡了?再叫就把你扔给后厨,让你跟土豆和蘑菇做兄弟。”

渡鸦垂头丧气,蔫了吧唧地嘎了声。

霍亦不在,现在就连养鸟这种小事都得亲力亲为了。

……倒也挺好的。

朝廷水深火热、纷乱不定,乌衣署里除了刘成瑾那种别有心思的少爷,都是一群亡命之徒罢了,带着这样的人做事,每时每刻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这段日子,他以追捕毒香案罪首沈济棠的名义来到梧州,过得很是悠闲,但也让人怠惰了不少。

正想着,一阵意料之内的马蹄声从窗外的长街传来。

声音传进耳中,而后逐渐消失在不远处的镇口,踏地之音比镇上别的马驹会清亮一些,陆骁早已听惯了,不必多想便知是沈济棠的那匹青骢。

昨日在孙府时听见她对孙言礼说今日进城,看来并非是假话。只是,沈济棠心思缜密,昨日见面时自己一时兴起的试探,说不定她已经心有猜疑。

床头的剑格上,一柄无鞘的长剑静静横陈。此剑正是在东南山道拾得的钦犯旧物,白刃仍未蒙尘,散着锐利的冷气。

陆骁无言,缓缓收回目光。保险起见,今日也还是跟过去为好。

毕竟,若是让她趁此机会逃之夭夭,别说留在梧州干点儿私活了,皇上那边的差事,恐怕是只能用他和霍亦的脑袋顶上。

桐花镇富庶,但位置相对偏僻。

去往城中的道路要穿过一条商道,因为孙员外常带镇上的工匠来按期修整,经年累月之下,这条路不仅没变得坎坷,反而愈发平坦而宽阔起来。南下的商客们纷纷行路至此,路边的一间茶肆也因此生意兴隆。

这边,老板正在给来店里歇脚的客人备茶。

梧州的早晨有雾,尤其是在冬天,像是一片白茫茫的江潮将四下的山林笼罩,老板出门把壶里的茶沫子倒进墙边的旧水桶里,忽闻一阵跫跫琅琅的马蹄声。

那声音蹄疾步稳,不像是携货品过路的行商。

老板循声看去,果然远远望见一白衣的身影踏马而行,身姿轻逸,俯身拢住缰绳,将马勒停在茶肆的门前。

直到马上的人翻身跳下来,他才彻底看清楚她的模样。原来是个覆面的女子,身着霜白色的交领长衫和骑袴,披风落肩,身姿清挺。

老板问:“姑娘是一个人过来的?”

沈济棠点头示意,她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槽,槽头挤满了驮运货品的马匹,问道:“今日店里来了这么多商客吗?”

“那是当然的。”

老板乐呵呵地说道:“年初四迎灶神,等到今天晚上,梧州城的商会还要接五路财神,凡是正经八百做生意的,哪个不是早早过去布置货品。”

“原来如此。”

“那姑娘你呢,也是要进城吗?”

老板见沈济棠的马背上没有货品,便好奇地问起道:“看你不像是来做生意的,怎么赶着今日过去,是去探亲?”

沈济棠对此并无隐瞒:“我是住在桐花镇的大夫,进城采买药材。”

听到这话,老板才终于闻到鼻息之间果然有淡淡的药草香环绕,再看向面前女子腰间系着的青囊,味道似乎就是从那里散出来的,恍然大悟。

沈济棠将马拴好,直接走进茶肆:“碧螺春,多谢。”

老板应下,手脚麻利地跑过去沏茶。

进门后,沈济棠不假思索,径直走到了屋里的西北角,在背对着大门的位置落座,解开披风搭放在条凳上。

隔壁的那一桌坐着三个行商,看起来是赶了很久的路,其中一位身着前襟交叉大袄的,看上去最为年长,约莫四十多岁,头戴栽绒狐皮的暖额,眉毛上还挂了点已经融化的冰绡,身边坐着约莫同龄的一男一女,或许是一家人。

沈济棠用余光瞥向那商人,见他端起茶碗,刚好卡在碗边的食指关节却是青紫肿胀,还撕出了一倒瘆人的血口子。

“寒疮。”

沈济棠轻声开口。

商人愣了下,略含疑惑的目光投向沈济棠,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伤口,无奈笑了笑:“是啊,前段日子伤到的,我们从兖州过来,那边冷得很,前几天还下了场好大的雪。”

沈济棠问:“为何不上药?”

“这有什么,不碍事。”

商人笑起来,摆摆手,无所谓地说:“反正已经回到了梧州城,这里可要暖和多了!等到过了正月,天气再回暖,想必慢慢就好了。”

沈济棠却摇头:“并非如此。”

“嗯?”

“疮口已经发黑化脓了,一直拖下去的话只会淤血堆积,血肉溃烂。”

说到这里,沈济棠微微顿了一下,神色平静地补充道:“若是再晚一些,你这根手指怕是保不住的。”

商人闻言,当即愣住:“你当真?”

他不是兖州人,以前在南方过惯了暖冬,从未长过冻疮,没什么经验,况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外面摸爬滚打,谁还没点小痛小病,对这种小伤自然就不太在乎了,还以为只是风冷天干导致的皮肤皲裂。

“这位姑娘是从附近镇子过来的大夫,多听听她的话总是好的!”

热心肠的老板走过来送茶,刚好听到二人的谈话,忍不住插嘴道。

“……啊。”

听到这话,商人终于对自己的寒疮忧心起来,连忙问向沈济棠:“大夫啊,那我手上的这伤口,可还有治愈的办法?实不相瞒,我是做绣品生意的,若是真少了一根指头,实在不便……”

“有办法。”

沈济棠接过茶盏,不慌不忙地说:“顺着这条商道往前走,西南处有一座山林,梧州还算温凉,我可以在那里找到雷公藤。以你伤口的溃烂程度来看,那可是一剂良药。”

商人得知自己的手指还有救,顿时惊喜起来:“敢问姑娘诊金几何?若是能医好,你尽管提便是。”

沈济棠却摇头:“我不要诊金。”

天光放亮,清晨的商道还算寂静,因此一切声响都尤为入耳,喧扰的茶肆,在灶上铜壶的蜂鸣之中,她仔细分辨出远方的雾色里响起逐渐逼近的马蹄声。

商人听到这个回答,不禁面色疑惑起来。

“举手之劳罢了。”

只见沈济棠轻晃茶盏,面容在白纱之下笑得沉静,眼中却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狡黠,她缓缓开口道:“所以,我也只需要您来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如何?”

本章节诗词引用/化用如下:

“天借琳琅镇上流,春风作意送行舟”化用自许及之的《送吴待制安抚襄阳·其一》,原句为“西风作意送行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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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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