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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私心

沈济棠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土墙潮湿,撑起茅草枯黄的屋顶,檐角还耷拉着几缕草茎。门板也已经很破旧了,沈济棠先看了一眼身后的陆骁,抬手轻轻叩门。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驼背的妇人,粗布的衣裙,上面缀着补丁。

见到门外的二人,老妇人神色犹疑,直到注意到趴在陆骁背上的男子,那双浑浊的双眼才骤然一亮。

张母激动地唤道:“阿佘!”

“没有大碍。”

沈济棠解释道:“刚才他在街上香瘾发作,我先施针让他睡下了。”

“……阿佘、阿佘又偷偷跑出去了吗?”

张母的目光瞬间担忧起来,想到儿子或许又出去惹了祸端,一时手足无措,陆骁却在一旁尴尬地笑笑,连忙插嘴:“夫人,还是先让我们进去吧,进去再说。”

闻言,张母也迅速反应过来,引二人进门。

沈济棠瞟了陆骁一眼,当即看破他的意图,轻挑起眉头,没说话,脸上却明显挂着几丝轻嘲的意味。

陆骁觉察到了她的神色,有些无奈。

“你那什么眼神?”

他颠了颠背上的张佘,替自己找补道:“八尺高的大男人,换你背小半个时辰试试?要我说这位兄弟也真是够疯的,能跑出去这么老远。”

不过,虽然过了嘴瘾,心里却仍有些被看扁了的感觉,颇不是滋味。

沈济棠也不接他的话,似笑非笑的,甩着空落落的两条手臂迈过房门,像是故意而为之,背影十分潇洒。

“……”

陆骁欲言又止。

以前竟没看出来,这人还挺幼稚。

张母颤颤巍巍地推开东侧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霉味混着药气扑面而来。

陆骁终于进屋,俯身将张佘安置在靠墙的那张木板床上,甩了几下酸涩的胳膊,开始和沈济棠一起环视着这间狭小的里屋。

卧房里,乌青印花的床帐子已经褪了色,边缘褴褛,应该是被抓碎的,床榻的下面还有几道拖曳的划痕。

还有一张木桌,也已经很旧了,裂了许多条细缝,半碗凉透的汤药摆在上面,凝了一层油花。

张母站在一旁,攥着衣角,看起来嗫嚅难言:“敢问,二位是?”

陆骁:“路过。”

张母连忙俯身行礼:“谢谢二位恩人出手相助!阿佘一定是又在外面添了麻烦,都怪我,刚才一直在柴房忙活着,没能看管好他。”

说着就要跪下,被陆骁眼疾手快地拦住。

“举手之劳,夫人不必言谢。”

他客气地说,又一指身旁的沈济棠,故意奉承道:“还有什么事,尽管问这位心地善良的林姑娘就好,她是大夫,医术高深。”

沈济棠正在观察桌子上残余的香灰,突然被点到名字,轻轻瞪了男人一眼。

张母望向沈济棠,心中惊异。

张佘的瘾疾像一场生不如死的噩梦,日日围困缠绕着他们母子二人,此刻张母看着沈济棠,就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

“大夫!”

张母上前,急切地哀求着:“我问遍了梧州城的大夫,开过好些方子,但都没能把阿佘治好。为了治他的病,家里如今也已经粮米耗尽了……可是还是没办法,只能每天每夜地看着他发疯......”

“等家里有了余钱,我一定会付了您的诊金,能否请您救救阿佘!”

老妇人的眼睛里血丝纵横,紧紧抓住了沈济棠的袖口,枯枝似的手已然饱经风霜。

沈济棠迟疑了一下,刚想伸出手,陆骁却将指节先一步卡进两个人交叠的衣袖间,虚虚地托起张母的手肘,先让她松开了沈济棠的袖子。

“夫人,您先不要急,有话慢慢说就是。”

陆骁微笑,搀扶着张母,余光瞥见白衣女子神色如常,脸上并无异色。

沈济棠垂着眼,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衫,问道:“那些开过的方子,可否找给我看看?”

“好,好!”

张母的眼睛一亮,连声道:“家里还有些剩下的药材,我一并找给您。”

见面前的女子点头,便连忙转身,一瘸一拐地跑去了柴房。

沈济棠目送了老妇人伛偻的背影,随后转头看向陆骁,眉头轻挑:“你又在折腾什么?”

“嗯?”

陆骁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沈济棠挽起袖口,遮住了张母刚刚留下的污痕:“手,莫名其妙。”

陆骁瞬间了然,意识到沈济棠是在说自己刚才替她挡开张母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老人家难免激动,我担心你不喜欢与人亲近。”

“我没有洁癖,也不曾厌恶任何人。”

沈济棠打断了陆骁的话,平静开口:“下一次,不要自作主张。”

陆骁一愣,笑了笑:“抱歉。”

他忽然也思考起来,沈济棠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冷漠,厌世,不近人情?陆骁虽然未曾清楚过,但也不是平白对她有这样的误解。

在桐花镇的那些日子,她不怎么与人交谈,除了那个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孙言礼,也不会有人主动去亲近她。真要让他仔细去描摹记忆里沈济棠的样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也总是她不染纤尘的衣衫、素色的帕子,还有那双疏离淡漠的眼睛。

“刚才在屋外的时候,你说张佘的症状不太对劲,是哪里不对?”

陆骁换了话题,又问道。

沈济棠用帕子拈了些香灰,裹起来放进口袋里,随口回答:“现在说不清楚。”

陆骁见到她的举动,忍不住笑了一下:“真要救他呀?”

沈济棠反问道:“不然呢?”

陆骁还在笑,往沈济棠身边凑了凑,陪她一起看那堆香灰:“不是之前说了不救吗,你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从未有过济世之心?”

沈济棠面无表情:“少在我面前卖弄,滚。”

陆骁:“……”

说句玩笑话,碰一鼻子灰,陆骁在心里骂了一声自讨没趣。

在镇上时,百无聊赖,他总爱看孙言礼的笑话打发时间,然而刚才那一瞬间,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和那位缺心眼儿的少爷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正想着,沈济棠又开口了:“在京城的时候,你们收缴过扶灵香吗。”

这女人刚骂完人,这会儿看着倒像个若无其事的体面人一样。

陆骁实话实说:“嗯。”

沈济棠:“也是你亲自做的?”

“这倒没有,其实这案子以前是不归我管的,去年国舅爷在西岭养私兵,我忙着替皇上——”

陆骁抬手,“手起刀落”,做了个弑颈的动作,不慌不忙地解释:“刘成瑾,你知道这个人吧?”

沈济棠回忆了一下:“不知道。”

“就是那天晚上,被你和你的朋友弄死的三个蠢货,领头的那个。”

陆骁说着,突然想起那个雨夜里,沈济棠是带了那位身姿清瘦的女子一同离开的,于是也顺口问道:“对了,一直没有再见过那位姑娘,她去哪里了,还好吗?”

沈济棠别开视线:“与你无关。”

“行,不问了。”

陆骁对她这样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心想那位女子与沈济棠或许也只是暂时的同路之人,便没再追问,继续说道:“总之,记不住也正常,刘成瑾把自己作没了,我算是他的上司,所以烂摊子自然而然就甩在了我身上,不过乌衣署最近又收缴了一批扶灵香,你要是愿意跟我回京城,说不定能给你看几眼。”

沈济棠瞥了他一眼,冷言冷语:“青天白日的,有的人又在做梦了。”

“哎,好吧,那看来是不愿意了。”

陆骁靠在床柱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无所谓,反正等我们快马加鞭地赶回去,也应该早就被他们烧干净了。”

“为什么?”

“因为留着麻烦。”

陆骁说:“在有些人眼里,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当然得以绝后患。”

“皇上允准你们这样做?”

听到这话,陆骁轻笑一声:“当然了,你以为乌衣卫是什么?”

沈济棠歪了歪脑袋,准备洗耳恭听。

“只是名头听着吓人罢了。”陆骁缓缓地说:“办的都是圣旨上的差事,不该我们管的,多看一眼都是催命。”

不过,这话刚说出口,陆骁就后悔了。

他原本只是想让沈济棠明白,自己也不过就是个给皇上卖命的,没那手眼通天的权势。

如今前朝动荡,情势复杂,扶灵香一案必有隐情,既然有了要合作的意思,那么有些事情,当然还是两个人之间掰开了揉碎了讲清楚的好,别总是遮遮掩掩。

——也别总斜着眼睛瞪人。

冷冰冰的,像是恨不得下一秒马上就掏出刀把他捅了,吓人。

但是看着面前的女人就这么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陆骁不禁感觉到,这间屋子里的气氛似乎都变得凝重了些。

他开始回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那话说得,是不是有一点儿太可怜,太无助,太身不由己了?

陆骁怕沈济棠嫌自己矫情,一时不知该干什么,静默之中,却见她回过神来,依旧是那副冷寂的模样。

“果真是走狗啊。”

沈济棠幽幽开口,说出了自己沉思良久的结果。

陆骁:“……”

所以自己刚才到底纠结什么呢?脑袋有毛病一样。

张母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步履匆匆地走进来,见到二人仍留在屋中,松了口气,将两碗白水小心翼翼地搁在桌子上。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恩人的,委屈二位了。”

老妇人窘迫地笑了笑。

陆骁没什么讲究,端起碗喝了一口,笑道:“谢谢夫人。”

张母点头行礼,然后把药方和剩下的几包药材一并交给了沈济棠:“林姑娘,这些就是前几个月大夫给阿佘开过的方子,刚用药的那几日确实有些好转,可惜后来就……”

沈济棠接过药方看了一眼:“都是安神的方子,不过确实也只能管一段日子。”

见眼前的老妇人面色担忧,她也不废话,从袋子里掏出了十几枚银钱直接递过去。

如此“善良大方”的姿态,把陆骁看得目瞪口呆。

张母也当即错愕:“林姑娘,这是?”

“之前用的药已经过劲了,先换成栀子豉汤。”

沈济棠嘱咐道:“去买九钱栀子,三钱香豉和甘草,熬成汤剂,让令郎隔日喝一副,稳住心神,七日后我会再来换药。”

说完,她将粗陋的屋子环视了一遍,并没有找见纸笔,只好又问了一遍:“记得住吗?”

张母连忙应声:“记得住,记得住!”

“在家看好他,也别再让他碰那种香了,大不了狠狠心捆起来,让他叫几声,否则不可能好转的。”

沈济棠说着,坐到了床边,她撸开张佘的袖子,低着头,仔细观察着之前在他手腕上看见的那道伤痕,轻声问道:“这道疤是哪里来的?”

“以前曾没见过。”

张母叹了口气,回答:“应该是从去外地帮工回来才添上的。”

沈济棠:“他去哪里帮工,是做什么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

张母的目光怅然,回忆道:“我只记得,当时是有邻人告诉阿佘,有一位有钱的老爷新买了几亩良田,能给不少的工钱。阿佘便随着他去了,没过多久自己却又突然跑了回来,整个人就变成这副样子。”

沈济棠追问:“他回来后说过什么话吗?那位老爷是谁,田里又种了什么?”

张母对此并不知情,沉默地摇摇头。

张佘是去年夏末离家的,腕上的那道疤并非是单一的伤口,而是一大片深褐色的粗糙皮肤,布满了细密纵横的裂纹,像是土地久旱后的龟裂。

梧州夏日酷暑,若长期在盐渍水中徒手劳作,再加上烈日暴晒,倒是足以将健康的皮肉磋磨成这副模样。

所以,那几亩所谓的良田,或许是某一处盐渍之地?

沈济棠心中已然有了些许猜测,小心翼翼地将张佘的手放回去,而后辞别了张母。

离开张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

天色微暗,比起早上来时,风也更冷了些,两个人的身影斜在土墙上,身后是夕照昏黄,二人走了许久都没有说话,只能听见脚步声。

“要回去了?”

陆骁开口,抢先打破了沉默。

沈济棠:“我与人有约,晚些再走。”

陆骁点点头,又随着她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继续问道:“回去以后,又要怎么办?”

沈济棠的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停下。

她回忆道:“晌午的时候,你曾让我说出那位幕后之人的身份。”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不知为何比以往轻缓了很多,陆骁不免有些惊讶,转头听她接着说道:“其实你也一直认为,此案还有旁人从中作梗。”

“是。”

陆骁回答的时候没有犹豫。

沈济棠:“你认为是朝廷的人。”

这一次陆骁没有回答,她心中了然几分,抬眸,正对上了男人笑而不语的眼睛。

沈济棠却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我更没有办法相信你。”

“我不相信你的立场,不相信你口中的交易,我也不相信,你会真的查清这件案子的始末,而不是也像他们一样将我视为平息纷争的祭品。”

“虽然于我而言,这份所谓的清白无关紧要,但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阻碍着我活下去,而我想要的,也远远不止是活下去。”

最后那几个字,沈济棠咬得很重。

陆骁深深地看着她淹没在黄昏中的侧影,等了许久,一直等到她没再说话,才终于开口:“说完了?”

“嗯。”

沈济棠回看了他一眼:“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或许,我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陆骁叫住她,直接低声道:“我是乌衣卫的副使,当年无处可去,跟皇上要了口饭吃。”

沈济棠停下脚步:“我没问你这些。”

“但是我想告诉你。”

陆骁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也不是什么深明大义之人,就算用刀把我剖开,能找出来的恐怕也只有芝麻大小的忠义,剩下的全是私心。”

“你可能又想问我了,问我到底有什么私心?”

“……我也没想问过。”

沈济棠连白他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叹了口气。

“私心就是私心,只要是自己想做的。”陆骁冲她笑了笑:“就像,若是我想为了你做些什么的时候,沈姑娘便是我的私心。”

“……”

沈济棠衣袖下的指尖无意识蜷起。

她迅速偏过脸,避开了陆骁目不转睛的注视,大概是夕阳的缘故,昏红的暮色落在自己的脸上,让她莫名觉得炽热。

“还有一件事。”

陆骁很认真地说:“陆小二是个假名字,但如果你愿意的话,其实可以叫我,陆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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