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汤米还不太习惯每天上下班的生活。
他只是个孩子，这时候应该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满脑子一会儿是奇奇怪怪的幻想，不着边际、流星一般转瞬即逝，一会儿是学校里发生的奇闻轶事，准备回去跟家人分享。
亲爱的妈咪，我今天下海救人了，救了好多人。我好勇敢，你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我现在在一个叫“赫柏”的地方上班，这里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都对我特别好，他们总是帮助我，也不嫌弃我笨、学得慢。我的师父也特别好，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好看的人，而且超级温柔、耐心，你若是见到他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路走，一路歪歪扭扭地在小本子上打草稿，却忽然记起他已经没有家。现在的住处，只是一间冷冰冰的空房子，没有妈咪烤的香甜水果派，没有爸爸烟斗里升起的淡淡白雾，没有外祖母手里会散发阳光味道的毛线团……
他本来拥有很幸福的家庭，他本可以在他们欺负那女孩时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反正他在班里的绰号是“鼻涕包”，被欺负惯了，不在乎继续被人嘲笑，也许这样就能保住性命，不用离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当“童工”。
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没有那么做。这一次，他没有默不作声，没有袖手旁观，没有当“鼻涕包”。平时他们欺负自己也就算了，可欺负他喜欢的女孩，怎么能这样？
他至今想起当时的情形仍旧心有余悸。他们三个高年级的学生，比他高比他壮，三人并肩而立，背着光，就像一堵黑压压的墙。他们落在地上的影子不怀好意地朝女孩伸长，而女孩与他们之间，只有他这具瘦得跟秸秆似的身躯颤巍巍地挡着。
他告诉女孩快跑。
女孩却没有立即离开，只是站在那里哭。她说：那你怎么办？
他回答她：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快走。
说完这句，他就头也不回地迎着那面“墙”撞去。他拿刚才安慰女孩的话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他们也是孩子，孩子不敢把孩子怎么样。
然而他错了。正因为是孩子，正因为孩子的肆无忌惮，正因为孩子还不懂得克制人性中藏得最深的恶，他们做出的事情才最叫人毛骨悚然。
三个大孩子中最壮的那个，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把他双脚提离地面，按在墙面上。
“哟？鼻涕包今天长本事了？不怕挨揍吗？”
“你这个混蛋，居然欺负女生！”
小汤米用力捏着他的手腕，吼出这句给自己壮胆。
大孩子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跟班，三人一起放声大笑。
“我就欺负女生怎么了？哪个男人不欺负女人？连你也是你爹欺负你娘生下来的知道不？哈哈，我敢打赌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是因为你爹太没种，那玩意儿都硬不起来，还是因为你娘是个丑八怪，就没有男人愿意碰她……”
“你闭嘴！把你刚才说的话都收回去！”小汤米两条腿在空中乱蹬，“你说我可以，但不许说我家里人！”
“小样儿，还挺有脾气？我偏要说，你爸爸是个窝囊废，妈妈是个丑八怪，生出你个鼻涕包，哈哈哈哈，你全家都是……”
小汤米用力挣扎，可无奈对方手劲大得惊人，而他向来喜静不喜动，没有锻炼身体的习惯。光是拼命抵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将自己的骨头捏碎就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气，再也腾不出手去搞什么别的奇袭。
“瞧你那副弱鸡样！自己欺负不了女生，还不许别人欺负？鼻涕包，你看，要不要哥哥手把手教你？只要你把刚才我说的话重复一遍，就……”
“我的爸爸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就连……就连我……也比你好一百倍！”小汤米用尽全力喊道。
“求求你们放开他！”
一直没有离开的女孩这时小声说了一句，成功引起他们的注意。
“放开他！再不放开我就……去学校里喊老师！”她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越到后面声量越低，到最后一个词几乎就听不见了。
大孩子的跟班朝小姑娘邪恶地咧了咧嘴：“喂，看起来鼻涕包挺喜欢你？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他们朝她走去，女孩立刻转身跑向巷口，可没跑出多远又腿软摔倒在地。
大孩子的跟班不疾不徐地走到她跟前，蹲下来：“他喜欢你，想救你，你就没有一点表示吗？”
“你……要我做什么？”
其中一个孩子调整了重心，将一条腿伸到她面前：“你吻我的鞋子一下。我们三个，每人的鞋子各吻一下。我们就放了你们两个，怎么样？”
“你滚开！”
女孩子奋力站起，夺路而逃，背后响起大孩子们轻蔑而恶意的笑声。
“看看，这就是你要保护的女生！从前你在学校里被人叫作鼻涕包、被人欺负，她从来不会正眼瞧你一下。你明明喜欢她，却永远都只能默默暗恋，因为你知道她瞧不起你，你为她挺身而出，她却不愿为你牺牲自己的一个吻。为了这样的人挨一顿胖揍，值得吗？”
“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小汤米终于设法给自己折腾出一点施展空间，对着大孩子的手背一口咬下去。
“嘶——你咬我！”
大孩子手一松，小汤米就落到他脚下，趁他在那儿捂着手背原地跳脚，他赶紧爬开两步，却又被另外两个堵住。
“给我打他！狠狠打他！”
小汤米蜷缩在地上，三个大孩子对他又踢又打，甚至没有避开头部。他瘦弱的身躯无遮无拦地承受着他们不知轻重的殴打，他觉得痛，但更多是担心，担心一会儿回去该怎样和爸爸妈妈解释。
妈咪，我刚才忙着救人，一不留神就被人给揍了……
妈咪一定会说：傻孩子，你又不是什么大英雄。要先学会保护自己，别让妈咪担心，再去保护其他人啊？
一顿拳打脚踢过后，鼻青脸肿的小汤米摇摇晃晃站起来，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虽然浑身疼得要命，但他一声没吭，拖着脚步一瘸一拐地向巷口挪去，不求饶，也不哭泣。
他越是这样，就越是叫那几个大孩子恼火。
他们想看他战栗不已，想看他跪地求饶，眼泪和鼻涕混着地上的污泥，然后他们就可以放过他，因为知道他会为此难过，并从此更加惧怕他们。
“没看出来，你这小身板还挺扛揍？”
大孩子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又一拳过来，然后单手卡住他的脖子，把他钉在墙上。小汤米顿时因窒息而涨红了脸。他把嘴巴张到最大，可空气却进不到肺里，他想大声呼救，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听说人快被掐死的时候，眼珠会爆出来，我一直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小汤米从来不留指甲，因为妈咪告诉他要注意个人卫生，所以他十根指头都光秃秃的。他想用指甲去抠掐他脖子的人，却发现根本伤害不了他，倒是激怒了大孩子，让他变本加厉，换上双手。
后面的跟班在起哄：“再用力一点，我看他左边的眼睛已经有点凸出来了！”
“我也看到了！老大加油，马上两只眼睛就都出来了！”
在意识弥留的尽头，小汤米记得自己好像尿了裤子，非常不体面。他觉得自己似乎从身体里脱离出来，从一个更高的视角，看到自己的模样：脸是猪肝般的绛紫色，双眼凸出，嘴巴大张，下巴仿佛脱臼……
忽然，他听见巷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小汤米回头，看见一男一女两名成年人正朝自己的方向奔去，他认得他们，是自己学校里的老师。那个刚才逃走的女孩，跟在他们身后。
大孩子们丢下他的身体拔腿就跑。两位老师没有追赶，他们跪在他一动不动的身体旁边，努力做着最后的抢救。
可他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男老师朝女老师摇摇头，站起来开始打电话。女老师向女孩走去，神情哀伤。
小汤米看见女孩脸上亮晶晶的泪痕，她的腿颤得支撑不住自己苗条的身体。女老师对她说了什么，她便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幸好被老师抱住。
她还是为我回来了。小汤米欣慰地想。
他抬手擦擦眼泪，低头朝下面望了望。珀迦托雷在高高的云端，离地面那么远，家在哪里根本望不见。
他走得很慢很慢，步子迈得歪七扭八，仿佛喝醉一般。他用不好也不想用翼式背包，只把那对硕大的翅膀背在背上做个样子，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奇怪。珀迦托雷街上行人稀少，大家都习惯飞行，偶尔落下来走几步，也不会把翅膀收起来，因为这里实在太大，走路费劲，人间的代步工具又无法使用。
他不想回到空空的房子里，四壁之间只有他一个人，连说话都有回音。
他忽然一屁股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用纸包着的半截火腿肠——这是他早餐剩下的——也不吃，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大天使米兰达从出赫柏通天塔大门的那刻起，就注意到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孩子，一直远远地跟着。
他总是能让她想起一段遥远的过往，属于她还在人间的日子。她不由得迁怒约书亚，让这个初来乍到的孩子一个人游走在危机四伏的路上。虽说珀迦托雷比起人间要安全许多，可关于从黑尔逃逸的猎魂兽在此间游荡的传闻从未停息。
而且，他看起来连飞都不会！
她想着明天见到约书亚，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带新人是要负责到底的，像他这样管头不管脚怎么行？
一条飞犬从她头顶掠过，落在离小汤米两米远的地方。它浑身金毛，背上长者一对浅金色的羽翼，姿态矫健，脖颈处有一圈蓬松的领毛，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竖在半空，翕着乌黑的鼻子缓缓朝孩子靠近。
飞犬是非常有灵性的小动物，它们本是人间的宠物犬。按照规定，赫柏通天塔不收容动物的亡灵，但神奇动物研究所认为这样的生命不应该只存在于人间，于是将死去的宠物犬进行改造，给它们插上一对和毛色相称的翅膀，投入潘瑞戴斯，作为工作犬使用。所以从天性上来说，它们与人间的狗狗并无差别。
小汤米刚伸手摸到飞犬的脑袋，它立刻就缴械投降，围着他又叫又跳，大尾巴摇得像个螺旋桨。孩子开心地掰下一截火腿肠，放在掌心里递给它。
哈！我知道你在动什么脑筋，小子。米兰达心想。
她不能放任他这么违规，然后受到珀迦托雷纪律委员会的处罚，可能会被调去天气区做更苦的差事，或者是在若干年后进入轮回系统时由于一两个负积分而被丢进不好的人家。
“住手！”她撤去隐身咒，猛然出现在小汤米面前，十分严厉地说。
孩子被吓了一跳，慌忙收手，可还是晚了一步，飞犬的舌头从他的掌心扫过，卷走了那截火腿肠。
电光火石间，一团不知道来处的金色烟雾将他们包围。飞犬开始慌乱地吠叫，小汤米看不见它，但知道它就在身旁，于是蹲下来紧紧搂住它，把脸埋进它厚实的颈鬃，轻声道：我在，别怕。
等到烟雾散开，他感觉到一条湿润的舌头正在自己脸上乱舔，这才松了口气，缓缓松开抱着飞犬脖子的手，怯生生抬头，正对上一双严厉的墨绿色眼睛。
那双眼睛看起来十分不好相与，不苟言笑，气势汹汹，吓得小汤米赶紧又垂下眼帘。他一直有些害怕米兰达，觉得这位大天使十分凶神恶煞，和以前学校里严厉的教导主任有的一拼。不过她倒从来没有真的训斥过他，让他留下如此心理阴影的，全要归功于约书亚每天事无巨细的抱怨。
“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大天使双手叉腰，杏目圆睁，视线凌厉如宝石棱角。
小汤米连头都不敢抬，只能茫然地四下张望，忽然发现飞犬的翅膀不一样了，几乎缩小为原来的一半。
“它……它的翅膀！怎么会这样？”
飞犬自己倒是很不在意，扑腾着明显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双翼在原地转圈，像只肥硕的蜜蜂。
“难道约书亚没和你说过？”米兰达皱起了眉头，“投喂飞犬就等于缔结收养契约，你现在是它的主人了。”
“真哒？”
小汤米高兴得蹦了起来，张开双臂，飞犬一跃而入他的怀里。
他一边揉着飞犬的脑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听见没有？你现在是我的狗狗了，我的狗狗！我有狗了！我终于有狗了！”
大天使动了动翅膀，扇他一脸凉风。
“但是，在潘瑞戴斯的律法戒石上明文规定着飞犬是属于潘瑞戴斯的，居住在其他区域的居民禁止饲养飞犬。它们是工作犬，是有任务的，你现在擅自与它缔结了契约就意味着它再也无法履行为潘瑞戴斯送信的职责，这对上面来说是个损失，而你也必须为此受到惩罚，你知不知道？”
小汤米不懂从大天使口中飘出的一连串长长的句子是什么意思，在学校里他就有点注意力焕散，很难集中精神，因此成绩老是不太理想。他只听明白这件事有严重的后果，严重到他承担不起。
孩子顿时慌了神，眼泪夺眶而出。他觉得自己怎么这样惨，好不容易到了个大家都对他好的地方，正在慢慢适应起来，却忽然又被告知要失去一切。
“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只想……只想让它给我妈咪送封信，告诉她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就像心脏被人拧了一下，米兰达感觉胸腔一阵刺痛。
她理了理自己羊毛卷的红发，将所有发丝拨到肩后，再次端详眼前这个孩子。他只有十四五岁啊！第一次离开他的“妈咪”来到这里，而且并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作为大天使，她了解每个人生前的故事，自然也包括小汤米如何英勇地在放学后的巷子里，阻止了那群大孩子对一个女孩的霸凌。他是个多么好的孩子！他只是想联系自己的“妈咪”，怎么能叫他为这点区区小事就遭受惩罚？
而且归根结底，这都是约书亚的失职，他怎么能连这些都没告诉过他？
米兰达弯下腰去，看着他泪水朦胧的灰眼睛。她不善于表达感情，即使是这种温情流露的时刻，也显得有些生硬冰冷。她用指节轻轻刮过他缀满雀斑的鼻尖：“好了，惩罚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现在，快给你的狗狗起个名字吧！”
小汤米愣住了，抽抽噎噎地望着她。
“好啦，别太担心。纪律委员会那边，我来处理，你就负责照顾好你的小狗。”
他的嘴角一点一点扬起来，最后冲破泪水的防线，在脸上拧出一道雨过天晴的彩虹。
“我准备叫他——小金！”
米兰达揉揉他布满小卷毛的头顶，这一刻，她觉得他真的好像自己的孩子，那个她离开人世前，没来得及道别的孩子。
“你得牵好它，别让它到处乱跑知道吗？万一被别人看见，我可不敢保证他不会去纪律委员那里举报你。”
小汤米非常用力地点点头。
她看到孩子的小本子躺在地上，正摊开到信的那一页，就捡起来，撕下那张纸，贴身藏进衣服口袋，把本子还给他。
“信的事情，我明天安排其他灵魂打捞小队替你去送好不好？飞犬是不能够进入人间的。”
小汤米感激地说不出话来，他向前一扑，给了大天使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
“谢谢你，天使姐姐。”他甜甜地说。
“下次叫我米兰达就好。”
她展开翅膀飞到半空，朝他伸出一只手。
“来吗？我送你回家？”
小汤米仰望着大天使壮观的翅膀，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天使飞翔，兴奋和羡慕都一笔一划写在脸上。他朝她伸出手臂，勾住她的脖子，就像在家里拥抱妈咪一样。米兰达一手搂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抓起小金的后颈肉，挥动双翼，撒下一路天使的金粉。
在回去的路上，她问小汤米：“现在和我说说，你们队长约书亚，每天都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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