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公司的通信网络遭遇了黑客攻击，当时在使用陪伴型机器人的用户都遭受了严重的损失。”纪宇迁如是解释道：“至于你原来的身体受了一些伤，目前正处于昏迷的状态。”
没等元非非发问，他握住元非非的手：“别担心，我在呢。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安，这种状况从来没发生过，你不安都是合理的。我不要求别的，只希望你能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帮你回到原来的生活。”
“原来的……生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我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当然。”纪宇迁说：“一定可以的。”
这是十二个小时前，纪宇迁对元非非关于现状作出的解释。在这一天的时间里，纪宇迁除了陪着元非非，没有做过其他的事。他的确如他承诺的一般，一直陪在她身边，就连目光也不曾片刻偏离过她。在他的引导下，元非非慢慢回忆起了更多的东西。除了她的名字，她的专业，她的喜好，还有……
她的母亲。
很多念头在当时只是一闪而过；就算当时元非非想要细想，可只要纪宇迁跟她说一句什么，她的思绪就被带去别的方向，压根没有机会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此刻夜深人静，纪宇迁大约是真的累了，在她身旁陷入沉睡。元非非平躺在床上，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元非非很难说清。一直以来，她早就习惯了在掌控机器人身体的同时，感受到人类身体的存在。这种存在带给她的安心感，就像是牵着风筝的线。只要线在，风筝总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可现在，唯一的线消失了——她好像被自己的身体隔绝在外面，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她。就像孩子离开母亲，灵魂离开□□原来也是这么难以割舍的感觉。如果非要描述的话，这种感觉就像是她的灵魂被切了下来，切口的边缘上还长着未曾从麻醉中苏醒的神经，一种痒中带着酸涩感的疼，仿佛潜藏在她皮肤之下的脓血，她想，她想……
不要想了。元非非学着纪宇迁的样子，用一只手按住自己另一只手。没事的。她对自己说。会没事的，睡吧，睡吧。
可她闭上眼，想要酝酿的睡意迟迟不来，可思维却抑制不住地发散起来。
人在什么时候会感觉到困倦？因为劳累了一天，浑身的肌肉酸痛，大脑也转不动了。酸痛的肌肉被柔软的床垫托住，被子和枕头带来温暖的触感，需要用睡眠这段时间来进行自我修复的大脑释放出信号，将意识拖入睡眠……
元非非睁开眼。床垫是柔软的、被子是温暖的，但她却仍旧没有一丝睡意。是因为仿生皮肤之下，并没有肌肉在释放乳酸吗？是因为机器人脑部芯片，没有疲惫到需要休息吗？她转过头，看着陷入沉睡的纪宇迁。他真的很累了吧？整整一天忙前忙后，又时常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他……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局促过。
元非非记忆里的纪宇迁，一直是自信又沉稳的。他总是带着一抹微笑，无论什么样困难的、复杂的事情，只要他在，总觉得都是能解决的。深爱的恋人远比对方想象得更了解自己，元非非回忆起纪宇迁紧张的样子，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我真的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她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就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她头部的温度逐渐升高，瞳孔深处亮起一点红灯。就在红光闪烁之际，她想起了母亲。
元非非的母亲叫做元念。在更小的时候，很久之前，元非非其实并不叫现在的名字。那时，她叫李菲菲，有一个在当时看来很幸福的家庭。然而，母亲元念发现父亲其实偷偷在外与初恋情人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在母亲的逼迫下，父亲最终做出了选择：
他离开了这家，彻底将元念母女抛在了身后。
其实元非非已经差不多快忘记父亲的模板了。父亲走后，母亲带她去改了名字。她还记得母亲当时说：「菲菲，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你想换一个名字吗？如果你想，我们可以连着姓一起改了。」
她认真想了很久，当时她刚识字不久，学会的字并不多。但她知道“是非”二字怎么写，于是她对母亲说：「妈妈，我想叫非非，是非的非。我想要记住，爸爸犯错了，无论他以后回不回来，他现在伤了妈妈的心，伤了我的心，他做错了，做得很错。」
她说出那样一番话，让母亲赶到很惊讶。母亲半蹲下来，对她说：「好，我们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元非非。但是非非，你要记住，永远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叫非非，明辨是非的非。你爸做错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你记得他也好，想忘了他也没关系。只有你自己，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我自己，我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元非非默念着这句话，这句话仿佛有什么神奇的魔力，竟让她冷静了下来。瞳孔深处的红光悄悄熄灭，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人类身体当时留在了凌水的家里，那母亲现在和她的身体，是不是在一起呢？
一想起要见到母亲，元非非生出期盼来。她想投入母亲的怀抱，想跟母亲哭诉自己的委屈。再忍忍。她告诉自己。总有办法的，总能回去的。
“唔……非非……”
纪宇迁翻了个身，侧身过来将胳膊搭在了元非非身上。元非非小心翼翼地缩进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近似风中松木的味道，终于安心了一些。
宇迁说的对，新研发的嗅觉模组做得很厉害。她终于能闻到他的味道了。
她闭上眼，埋进他的怀里。
***
“早上好，宇迁。”
纪宇迁醒来的时候，元非非乖巧地蜷缩在他怀里。这种幸福感是很真切的，他禁不住微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发顶。
元非非顺着他抚摸的动作微微抬起下巴，一双小鹿般的圆眼轻轻扇动了两下，长长的睫毛划动空气，轻飘飘地在纪宇迁的心上抓了两下。他难以自抑地溢出一声长叹，低头吻在了元非非的双唇上。
“早上好，非非。”
早上醒来这样温存的片刻，是纪宇迁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他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起来，到厨房去做早饭。元非非跟着他，一路走到厨房门口。
纪宇迁一般习惯吃西式早餐，他一边将吐司放进面包机里，一边拿起平底锅煎蛋。元非非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纪宇迁的动作，鸡蛋滑入喷了油的平底锅，在加热的作用下迅速翘起焦黄的脆边，像伸起一只小脚。旁边的面包机按时弹出焦脆的烤吐司片，纪宇迁熟练地将吐司片平铺，又将煎蛋铺了上去，撒上一点欧芹碎。
“等一下就好。”他把餐盘放到餐桌上，“我再倒一杯牛奶。”
元非非一眨不眨地盯着餐桌上唯一的一份食物。她能闻到食物的香味，这香味勾起她的回忆，她几乎能回想起刀叉切在煎蛋上会流出怎样粘稠的蛋黄，吐司脆脆的边沾上蛋黄液和欧芹碎，在口中将会爆发出厚重又酥脆的口感，待到它们被嚼碎，随着吞咽落入胃袋中，那种沉甸甸的存在就会带来名为“饱腹感”的满足感……
不、不对。
将记忆往回倒，元非非试图重新想象吐司在口腔中咀嚼的感觉。很奇怪，食物的香味应该会勾起她的饥饿感，可她的口腔里，口水没有分泌，肚子也没有感觉到饥饿。就好像饥饿才走到一半，就被生生切断了。
“抱歉，味觉模组还没研发出来，你现在还不能吃东西，所以我就只做了一份。”纪宇迁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解释道。
对了，她现在没有味觉，也没有肠胃。那她又怎么会感觉到饿呢？
饿，到底是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我不饿……”元非非站起身，她不觉得饥饿，也不觉得疲惫。她只是觉得困惑。饥饿是什么，如果我不需要进食，那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呢？
铺天盖地的茫然包裹住了她，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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