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叶玟是这样觉得的。她二十二岁结婚，以为嫁给了爱情，结果并不如意，稀里糊涂听了嫂子的安排二婚，男的脾气又不好，早些年两人常动手，现在有了生活来源，日子就过得越来越顺了。
但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
早上出门上班，老板临时通知家里有事，今天不上班。于是她准备返回。却在路上见到了应该在工地的池堰。他身边站着个女人，两人一左一右，中间牵着个小孩。
叶玟认得她，那是周拐子的老婆。几人是同乡，又是同一个镇。叶玟刚来r城时见过她，池堰和她说过，周拐子早几年也在工地干活，后来出事把脚摔断了，工地赔了点钱，没两年就死了，一个女人家在工地挺苦的。
叶玟走到他们身后，池堰没注意到。女人倒是先注意到了，回头看了过来，他们停下，叶玟就看清了那个孩子的样子。这个孩子看上去不像是周拐子的，长得倒是和池堰挺像。女人显然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碰到叶玟，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池堰，说了一句我先带娃儿回去了，说完就牵着那个孩子快步离开。
池堰拉着叶玟的手开口道:“回去说。”
手上的力道那么重，生怕叶玟会追上去撒泼。
叶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池堰回的出租屋，池堰扯着她回到家就丢开了手。
叶玟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个大包，闷头收拾自己东西，池堰站在原处点了根烟，只是盯着她看，没打算解释什么。
还是叶玟先开的口:“你们搞一起好久了，娃儿都恁大了。”
“出来的时候遇到的。”
叶玟手里的动作一顿，又接着往包里放衣服，“意思是出门没好久就搞上了？你妈老汉也晓得？”
池堰没回话。
“都晓得了是不？就瞒到我两母子是不是？你们一家人要不要点脸！”
“瞒到你又囔个嘛。”池堰把烟灰掸了掸，“老子做得够了，还要拿钱出来给你养个拖油瓶。”
叶玟气极反笑，“那些钱我自己没挣吗？你在打工我不是在打工？”
“你能挣好点钱嘛，你好意思说。又凶又恶的，鸡毛蒜皮的事你也吵，老子借个钱出去还要通过你。吵你妈个架要死要活，还装疯卖傻的，吵得屋前屋后的人都晓得，老子头都抬不起来。”
“是我一个人吵你没吵吗？你借钱出去几年都要不回来，你娃儿不要读书？你日子不要过？”
“反正你一辈子都瞧不上老子，认为老子屋里穷。你屋里人也一样，看不起老子搞蛮力，觉得老子没得出息。”
“没得哪个看不起你，如果看不起你，我大姐也不得帮你找出路，那你现在还在屋里干苦力！你那两个兄弟，在外面十几年了，啷个不说带你出去一起赚钱嘛？”
“你大姐带我出来打个工要人记几十年。那你老头恁多钱恁大一栋房子没见分我点？你哥在镇上当官恁多年，没见把屋里哪个人带进去一起做？你嫁给我个穷光蛋，没见他们帮扶下？”
“也没得人心痛你，不然哪个舍得把女儿嫁过来嘛，说白了，要不是你嫁二回，还轮不到老子，你看你娘家也晓得离过婚了的女儿臊皮……”
“离婚！滚、你爱滚去哪个野婆娘那里不关我事！我不想再跟你过了！”
池堰嗤笑，“离婚就离婚，老子怕你，老子稀得跟你个恶婆娘。挨都不让挨，又怀不出个娃儿。老子要你有啥子用。外面随便找一个婆娘都能生。”
叶玟当年有过二胎，也是个男孩子，都已经成形了，两人吵架，叶玟气不过去医院打了，后来就习惯性流产，总也怀不上，叶玟没想到他会拿这些话出来说。
池堰还在挖苦，“老子离了你不晓得过得有多好，我幺儿聪明得很。你离了婚连个娘屋都回不去，你哥嫂早就把房子都卖了，老子看你住哪里。你看池郁跟你亲不亲嘛，你女儿不要你，你儿也不得要你！你一辈子都没得人给你养老，你没得娘屋，你要遭一个人老死！你妈瘫痪都是报应嘛，你也要遭！你等着看，没得人管你！”
他终于说完，阔步离去，像是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
叶玟一个人在房里，气得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身旁放着收拾到一半的行李袋。这是第一次她没有摔东西，甚至没有歇斯底里地去指责什么。
房门没有关，邻居匆匆路过，偶尔会抬头看一眼房里枯坐着的女人。
叶玟没去理会，她只是静静坐着。
傍晚，池郁抱着刚去书店买的资料往回走。刚出巷口就看到石桌旁的池母。
“这么多蚊子，怎么在这儿坐着？”
见她没说话，池郁隐约觉得不太对劲，走近了才看到放在凳子上的行李。
池郁偏头去看她，借着昏黄的路灯，仍能看到她哭得红肿的眼睛，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池郁把书放到石桌上，小声试探着问:“吵架了吗？”
池母转过头看他，池郁拉了拉她的手，“为了什么事啊？”
“我要搬出去，不在这里住了。”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要离婚。”
池郁愣怔住，哪怕从前再激烈的争吵过后，池母也没说过要离婚。
池母看着他，告诉了他早上发生的事。
“怪不得他在外面电话都没打回来几个，他跟周拐子的老婆好了几年了。连娃儿都四岁了。他说在外面打工累，其实赚得钱都拿去裹野婆娘去了。”
池郁难以接受是这样的原因，他艰难地吞咽了几下，“你想好了，要离婚？”
“嗯，过不下去了，没得意思的。”
“你也可以跟他，或者回去找你婆婆，她这几年也还是心痛你的，毕竟是亲孙。再差也不得少你一口吃的。”她又看了看池郁，叹了口气。
池郁看着她，看了半晌，用力地摇头，“我不跟他。”
“其实你们离了也挺好的，我小时候就挺想你们能离的，你们总吵，但是又不离。我拦又拦不住，你们不听劝，我就只能看着你们吵。”
“我那个时候连摔了磕了都不敢回家里讲。你们两个本来都心焦得不行。我再说学校的事，你们肯定不分青红皂白要先骂我一顿的。”
池母沉默良久，“幺儿，你怨我不？”
池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肯定是怨过的。我那时候小，觉得日子过得艰难。在学校要被同学欺负，老师又不喜欢我，同学追着说要打我，连去厕所都要拦着。”
“你们不晓得吧，我放学回去的时候被那几个同学追，手脚都摔破了，冬天去上学还被他们挤进水田里。我回去的时候你上坡干活去了，我是从门缝里挤进去换了衣服才去的学校，到学校早读都上完了，我站着听了一节课。”
池郁说起那些往事的时候眼睛望向门外，语调平缓，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轻松。
“但是后来就不怨了，你有你的难处，你连婚姻都没法自己做主，一辈子都被家庭裹挟，那种时候换成是我也未必能做得比你好。”
“那你跟我不嘛？”池母问他。
池郁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妈妈哭喊着奔出家门，他紧追着妈妈的身影，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脚奔了一路。
她往山上跑，他就在她身后跟着。他只能跟着，他不敢停，他不能停。哪怕他不知道她会跑向哪里。
他只知道跟着妈妈就有家。而他不能没有妈妈。
她的脚步不停，越过了几个村子，翻上了一座山，池郁就这样一直跟着。走了一段时间，她大概是累了，坐在树下休息。池郁也走了过去，挨着她在树旁坐下。
大概是过了几分钟。又或者是几十分钟？池郁也拿不准，儿时的那些记忆太久远了，他理不清。只记得父亲从后面走了过来。但他没有劝解，也没有示弱。他只是怒气冲冲的走到了他们面前，对着妈妈丢下了一句“你这是作死”，又怒气冲冲地往山下走去了。
池郁不知道他要去干嘛，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池郁没有动作。他选择在妈妈身边坐着。
但爸爸的到来让妈妈略微平复的情绪又暴起，她哭着起身，往山下奔去，池郁也赶紧跟着继续往前。
可是路好长好长啊，池郁又累又饿，沙子和小碎石黏糊糊地粘在脚下，路上的石头也好硌。
他不知道妈妈要去向哪里，但他应该跟着。
最后她终于停下不走了。
眼前是一片湖泊，池郁认识这片湖，以往父母带他去镇子赶集的时候偶尔也选择水路，从湖边的小码头乘船过去，湖对岸就是镇子。
池母动了，仿佛预料到她要做什么，池郁惊恐地去拉拽她的手。但她没停下脚步动作，她推开了池郁，不管不顾地往湖里走去，水已经漫到她的腰身了，但她没有停，依旧往深处前行。
池郁抓不住她的手，哭喊也没能再换她回头看一眼。他在岸边焦急地跳脚，大声哭喊着、央求着。
“妈妈、妈妈别走！”
妈妈别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
池母没有自杀成功。一位好心的路人听到了池郁的哭喊，跑过去把她从湖里拉扯了上来。
她大概是累极了，上来后也不再挣扎着要继续往湖里去，只是坐在岸边无声地哭，脸上的眼泪风干了又湿。
池郁也哭，站在池母身边抱着她，嚎得大声，哭到力竭。
那位好心叔叔救完人并没有马上离开，站在一边苦口婆心的劝导了好一会儿，见她情绪平复了准备离开，惊觉旁边的孩子脚上连鞋都没穿，实在是不落忍，想了想又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塞进池母手里，让她带着池郁去镇上吃点东西，语重心长地叮嘱她要好好活着。
两母子没去镇上吃东西，翻山越岭，原路返回。
到家时池父也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两夫妻碰了面完全沉默。没再说一句话。接下来的几天也都没有沟通，互不搭理。一直持续了好些天才破冰，然后日子照旧。
这样的争吵太多太多了。三天两头就会吵一架，一直到很多年后也还会吵，打架时候倒是少了，更多的是摔东西。吵架时锅碗瓢盆全摔了，和好了时再重新买，如此往复。
这样混乱的日子池郁过了好多年，也看了好多年，印象太深刻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池郁听不得别人哭喊，每到这时，池郁的第一反应不是和旁人一样凑过去看热闹，而是去分辨那哭声是不是来自他母亲的。
哪怕是换到了r城生活后也担惊受怕了好长一段时间。
有时一场梦醒，他总不能及时分清哪边才是现实，恍惚间感觉自己还被困在那个小山村里，从未离开过。
池郁偶尔会想起小时候的事，但有些记不清了，那么多年过去，他甚至再也记不起来那位好心叔叔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当年他的那些劝解母亲听进去了多少。想来也不会太多，那些话，他不是第一个对池郁父母说的。
池郁理解不了父母那种的相处模式，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像是儿戏一样。稍大点的时候，池郁也问过父母:“既然两人过不下去为什么不分开？”那时候他们刚结束完冷战，只回他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子懂什么，别掺和”。
两人吵了一辈子，在这件事上意见倒是出奇的统一，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谈。
谁来劝分劝和都没用，酸甜苦辣咸要自己尝过了才懂得。
现如今，他们终究是走到了这步。
叶玟拉着池郁的手，眼圈红了又红，“幺儿，那你跟不跟我嘛？”
池郁看了她一眼，“跟啊，你是我妈，你走哪里我就要去哪里的。”
池郁回到出租屋拿行李，池母在外面等。进门时池堰正躺在床上抽烟，抬头看了池郁一眼，见他拿了包收拾东西，嗤笑了一声。
“嘿、说到底还是跟妈亲，老子白养了十几年。”
池郁没回话，自顾自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几步后，又回头把兜里的钥匙掏出来放到桌上。
“我走了。”
“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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