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十四年,春。
刘芳带着最后一次希望入都参加科考,他想这次若是再不成,他就不想了,安心在家乡当个教谕,娶妻生子去。多年寒窗,他考了六次,前后十多年,除了从个少年郎考出了一把胡子外,其余屁都没落下。
到底是怎样与郭傥相熟的呢?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刘芳每次想起这个人,都有一把晦涩的心绪撇不开。大约就是……年少的孤寂太消磨人心,一碗病中的热汤就恨不能刎颈相交的鲁莽吧。
那一年刘芳烧得迷迷糊糊,趴在客栈的冷塌上发抖。
他是南方人,都城春日的冻雨熬人,为了节省开支,他并不在房中生火炭,就靠一壶热茶生扛。前一日从书院回去的路上淋了一阵急雨,半夜就烧起来了。贡生们三五一群,都住在贡院附近的客栈里,只是那里太贵,他住不起,也不善与人结交,独自住在永兴坊的客栈里。
他的同桌叫郭傥,小他五六岁,是个热闹的青年人,没什么心机,也没什么心事。家境殷实,时常会带些上好的茶叶或者哪里新出的高级墨锭给刘芳,见刘芳住得太远,还邀他一道同住。刘芳放不下脸面,并不肯去,索性就在文章上帮衬他,还这个人情。两人学问讨论得多了,各自对朝政的见解也相通,关系愈发好起来。
郭傥见刘芳有两日没来,四处打听他的住处,好不容易在永兴坊泥泞的街道上,找到了那家小得连门脸都要没有的客栈,他不由分说把人从塌上拖起来,扛着就奔医馆去。
后来刘芳睁开眼,床前就是郭傥给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说:“大郎,吃药了。”说完自己笑得端不稳,干脆放在床边的矮桌上,转过身子接着笑。
刘芳此时一身病气,却也笑出声来,说:“待我兄弟回来,自会给我抓药。”两人就这么一通荤话胡话地笑闹着,一碗药下去,刘芳也就好了。
后来同朝为官,两人也还是像从前一样要好,但是刘芳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可能是从他对郭傥说,要联名上疏弹劾钟隽的时候开始吧,郭傥便总是闪烁其词,起初刘芳不懂,后来渐渐明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便也想开了。
直到一纸调令下来,郭傥也被砍了头。听闻西北郊还有郭傥新落成的宅子,刘芳替他收殓了一些身外之物,找到那宅子,在旁边立了个简陋的衣冠冢,连带那段莫名晦涩,又无疾而终的情谊也一起掩埋了进去。
两人最后一次相见,昔日的好友,一个陷在大雪里,一个挂在旗杆上。
往事像穿堂风,在刘芳的耳边呼啸而过,他跪坐在地上,周围只三个小辈,倒也无甚可细说了。他想了半晌,喃喃道:“郭傥时任户部主事,与我同年入仕,有些交情。十多年前因为得罪了钟党,被……被砍头抄家,我就去……帮他收殓了一个衣冠冢。”
周不辞:“得罪钟党被杀……能藏在那里,八成是跟钟隽脱不了干系了。”
雁平丘:“真会找地方。”
赵筝:“那您二……老,也是一对儿啊?”
周不辞老着脸皮,低声劝道:“也不是说谁都得是一对儿你说你这……”
刘芳有些讪讪,至于是因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忽地想起件重要的事,起身走到庙门口,看了一眼天色,对雁平丘说:“将军此次入都可是接了圣旨的?”
雁平丘也不在意,摆摆手说:“不曾。”
刘芳当场吓得嘴都歪了,“啊这这”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心说天老爷啊您是真不怕死啊!雁平丘一笑,拍了拍刘芳的肩膀,说:“刘大人莫慌,此地隐秘,你待会儿只管回城去,就当今日未曾见过我们。”
刘大人擦了一把额角吓出的冷汗,说:“那那那……您这就走了吗?要不赶紧走?”
雁平丘皱皱鼻子,他觉得刘大人平日里什么都好,除了这个不分时宜过于合时宜的谨慎,谨慎起来连将军都敢轰,有些抹了他的面子,虽然他麾下千军万马还平白使唤个畜生去干活儿,本也就没什么面子好说。
雁平丘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赵筝和憋着笑的周不辞,说:“嗯是知道了,这就走了。刘大人……”
“那下官告退!”刘大人如蒙大赦,不等雁平丘把话说完,人已经在破庙外头了,后面那些“请将军放心下官定会继续追查”什么的,也不管雁平丘听没听清,权当给自己交代完任务了。
周不辞目瞪口呆,问道:“他说什么?”
雁平丘也愣住了,可转念一想,板起脸对周不辞说道:“学会了吗?要这样才能活得久,活得久了想做的事才能做成。”
赵筝若有所思地顿悟了一番,说:“对对!有道理!”
“不愧是赵小姐,聪慧过人,有乃父之风!”雁平丘听赵筝这么说,捡回一些面子,无风起浪地吹捧起来。两人惺惺相惜,重新梳理了一轮“苟活”的定义。
“唉。”周不辞没眼看下去,转身自顾自去收拾那叠账目,心里想着回去要好好翻看翻看,到底记了些什么,能从中找出什么线索来,想着想着就陷进去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被门外草丛的异动拉回心神。周不辞皱眉道:“外面有动静!”说罢伸手抓起一粒石子,抬手打熄了烛台上的几盏蜡烛。
只听草丛一阵淅淅索索,声音到了门口,却不见有人进来,周不辞藏在门后,小心地向外张望,一个黑色的人影蹦蹦跳跳,几下就消失在小路的另一头。周不辞觉得奇怪,低头在庙门前发现了两只野兔和半只野猪。
周不辞:???
雁平丘不以为意,说:“不必惊慌,是猎风营的人。”
周不辞:“啊?那……昨日也是……?”
雁平丘看向了别处。
潦草吃过了晚饭,三人坐在一处,周不辞说:“今夜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惠都,昨日如此大动干戈,掀云阁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只是这次反应有些慢,奇怪。”
雁平丘捏了捏周不辞的手算作宽慰,点头道:“嗯,休整一下,我们二更……算了,入夜就走。”
周不辞还是拧着眉头,说:“总觉得不太对。”
雁平丘给猎风营放出了信号,见他精神不大好,以为他终于知道怕了,心里还在暗自决定以后再不吓唬他,只见周不辞猛地站起身,说:“不对!现在就走!”说着将包裹往肩上一挂,拽着赵筝就往门外走。
天色昏暗,空气里湿漉漉的。
雁平丘抬头望去,乌云压在整个惠都上方,是又要下雨了。随着雨点开始越来越大地砸在他的肩甲上,他觉得这破烂地方整日都要下这破烂雨,真是烦透了。大雨也好像懂了他的心思一般,偏不想遂他的愿,赶在他离开前要再好好浇他一通,天都要下漏了。
没人比周不辞更懂掀云阁。
雁平丘知道,也信他,所以此时也是心急起来,猎风营在他的信号放出半柱香后都没出现,是让什么缠住脚了。“坏了!”他心道,不想周不辞担心,他尽力稳着语气,说:“你带赵小姐先走,我随后追上。”
周不辞走到他身边,抬手往雁平丘腰间摸去,雨水打在他的睫毛上,借着那点还未全黑透的天光,雁平丘突然又想谢谢这场大雨,总算是给周不辞把脸洗干净,还了他一个惊心动魄的小漂亮。
此时不宜心猿意马,周不辞捏着从雁平丘腰间摸下的虎符,说:“换个地方藏好,别被他们摸走。”
雁平丘接过虎符,藏在了里衣的衣襟处。
三人两马从小路出来,雁平丘有心等着猎风营会合,走不快,直到站在了岔路口上,才隐约听到不远处的打斗声,从官道旁的树林中传出来。
“是猎风营!”雁平丘夹紧了马腹,对周不辞说说,“你与赵姑娘先走!”
“无召入都,你们谁也走不了了!”一个声音从树上传来,随后几十个黑影从四面八方落在四周。
果然,掀云阁早来了。
马蹄声混着几声吃痛的怒吼越来越近,雁平丘隔着大雨才看清来人,猎风营十二人一个不少,已经与一群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猎风营见到将军的信号,刚要出发就被一帮黑衣人绊住了脚,本以为又是前一日砍瓜切菜的活计,没成想这帮人路数阴得很,不正面打,却怎么都甩不脱,打着打着气急败坏起来,一人叫道:“娘的谁入都了,这不都在外头呢吗!”
又一人骂道:“爷爷回家抱媳妇儿也碍着你了?”
还有人念念叨叨:“幸亏刚吃饱了,这群人烦得很。”
可黑衣人的人数越来越多,猎风营起初还骂骂咧咧招架得住,逐渐就落了下风,待雁平丘来时,已经有人负伤。
猎风营不知道什么掀云阁,雁平丘心里却清楚,龙牙军打草原上的蛮子游刃有余,可对付掀云阁这帮杀手却实在是没底了。就像狼群可以赶走其他的猛兽,但若是被毒虫爬了满身,就只有原地等死的份儿了。
雁平丘拔刀将飞身而来的一个黑影拦腰斩断,一边招架着四面八方的暗器,一边留意周不辞的动向。
只听方才那个声音又道:“龙牙军意图谋反,捉拿逆贼将领雁平丘!无论生死!”
周不辞一手抓紧包裹,一手将缰绳递到赵筝手中,说:“趴在马背上别起身,只管往前跑,无论如何都不准起身。”赵筝知道自己若是固执留下只会拖累二人分心保护她,索性接过缰绳,平静地说:“我去前面等着你们。”
周不辞握了握赵筝的手,一拍马屁股,从马背上飞身而起,直冲向方才发出声音的树中,树梢摇晃几下,一个身影跌落下来,一声不吭地摔在了地上。
周不辞立在树梢,看赵筝骑着马已经上了官道,稍稍放心,他掏出装着青线香的小瓷瓶,向树下倾倒下去,以掌风送出,平等地沾在了每一个黑衣人身上。
既然夜色和大雨不让他看清,那就不看了。
周不辞说:“今夜身上沾了青线的人,若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这林子,我亲自回掀云阁领死。”
有人辨认出他的声音,惊慌道:“是沉砚!?”这一声出来,黑衣人的攻势瞬间停滞了片刻,除了对沉砚的忌惮,更多的大概是掀云阁杀手们内心也会做的一些权衡。
毕竟抓到个雁平丘,给他定个谋逆罪,能得实在好处的是钟隽,他们完成任务是应该的,钟阁老做人一塌糊涂,并不会给他们什么额外的实惠,可若是杀了沉砚,自己就能做沉砚,完成任务还得个名号,傻子也知道后者划算。
至于青线,他们不在乎,这玩意儿掀云阁里谁没有几瓶,沾上就沾上了,回去用红线祛了就好。
周不辞缠紧袖剑,有件事他觉得钟隽做得不够好,他为什么不告诉这些人,青线香一旦沾身,味道会在全身血液流动最快的地方散发出最强的气息,就是心脏附近。这事儿只有做了沉砚才知道。他站在树梢上,唇角露出一个狠厉的笑,他说:谢谢钟阁老。
凭着青线的气味,周不辞冲入人群,准确地将袖剑的刀尖一个一个插进黑衣人的心口,他的速度快得惊人,只一眨眼的工夫,雁平丘四周的黑影瞬间倒了一片。
血雨纷飞,雁平丘听到周不辞刻意轻浅的呼吸,平生第一次领教了沉砚到底是什么意思。黑暗中他不辨方向,什么青线红线他也闻不出来,仅靠着与他擦身而过的这个熟悉的呼吸,便知道是他的周不辞正在努力保护他,没错,这里没有沉砚,只有他的周不辞。
雁平丘拽着缰绳,从马上俯下身来砍杀,向着包围圈外突进,就在这黑暗中,他感觉有一只手趁乱摸到了自己腰间,周不辞还真没猜错,掀云阁残害朝廷重臣,腰牌配饰挂件惯常的位置一清二楚,虎符若是被摸了去,哪怕今日雁平丘本人没到场,说他谋逆,他也百口莫辩。雁平丘“嘿嘿”一笑,心说真有意思跟我玩儿这个,知道那边飞来飞去的小可爱是谁么。他抓住那只在腰间摸空了的手,沿着胳膊一路探到肩膀,挥刀砍了下去,悦耳的惨叫声跟随着一个炸雷,响彻了整片林子。
周不辞听到惨叫声,担心雁平丘受了伤,冲发出叫声的方向喊了声:“将军!”
结果正是这一声暴露了位置,周不辞的肩头蓦地一痛,竟是一枚钉子穿肩而过。他矮身躲过后招,从背后割开了偷袭者的脖子。掀云阁的暗器一般都会喂毒,周不辞此时肩膀疼得厉害,只好先靠在树上喘息。从这些人的身手看来,刚才死在自己剑下的都是鱼肠。
周不辞在当上沉砚之前,是步光,有十人,再往下就是鱼肠,有八十人。今日这个阵仗,怕是鱼肠全部出动了,怪不得慢了些,原来是去集结人手了。
“呵。”周不辞轻笑,未曾想钟阁老如此看重沉砚,都快把掀云阁都搬到小树林来了。可他心里还是怕的,眼下一个步光都没出现,若是再来一波,他带着伤,不知道能不能护得住雁平丘。
周不辞不怕死,可今日雁平丘是追着他来惠都的,雁平丘不能有事。他这么想着,身上被毒药驱散开的力气就回来一些,他咬紧了牙,几下窜上树梢,借着闪电的光亮,看清了雁平丘所在的位置,对猎风营道:“保护将军,朝我声音的方向突围!”
猎风营没头苍蝇似的打了半宿,虽然有周不辞顶着,没受什么重伤,可这帮杀手移动速度太快,滑不溜手,早就给他们攒了满腔怒火,听到军师的号令,齐声答道:“是!”,声音里夹着的怒气简直恨不得“是”都能“是”死几个人。
周不辞踩着树梢向雁平丘的方向飞过去,在距离几丈的位置停下,一双袖剑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雁平丘循着声响,一路砍杀躲闪,带领猎风营冲了过来。周不辞沿着青线,扫清了前方的阻碍,毒性逐渐在他身体中扩散开去,他的动作变慢了许多,袖剑抓在手上有些费力,借着又一次闪电,他回头看去,一路走来尸横满地,倒是没留几个活口。他满意地笑了笑,沉砚说到做到,眼看雁平丘从树林中策马冲出来,周不辞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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