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陵也不好，有时候都得自掏囊袋。”顾长俞双手撑地道。
赵献就笑了几声，将水袋一放，站起身来：“打仗的是越打越穷，不打仗的是越来越富。子姜，这仗你也别打了，当心哪日连下锅的米都没有。”
查几人的战舰远去，天色由晨间的明亮逐渐变为昏暗，回了营中，只听顾喆昌又伤了几处，躺在榻上正熟睡着。顾长俞守在他身边，静默了许久，忽闻帐外有声音传来，翎王赵熙舜进了营帐。
“子姜！”赵熙舜的样子瞧着不太好，想也是刚鏖战一场。他看了看顾喆昌，问：“顾伯伯如何了？”
顾长俞道：“不太好。昨日夜间罗剌人的暗桩趁机突袭，伤了祖父。你那边如何？”
赵熙舜守的是潜龙川寨，就在庸州一个沿海边县里，昨日查几来袭时，他这边也没逃过，今日打完，就来找了顾长俞。
”他们来人不多，被我全歼。”赵熙舜道，“田中夫被困在菱州，只怕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等这边的事了了，不如我陪你回檀京去，一起好好向陛下说说，管管川陵的事。”
顾长俞回想起先前的事，轻轻摇头，“不用了。等仗打完，我先在川陵留一段时日，罗剌人能在庸州设暗桩，其它地方更该好好查查。我此次，必得将川陵这边收拾干净才能回去。”
“也好，不过也不要耽搁太久，要不……”赵熙舜尴尬一笑，转了话头道：“田中夫狡诈，就算被困，只怕到最后也要想办法脱身，逃跑是一把好手。海蛾子难缠，他逃回去，大抵也要时不时来烦我们一下。”
“他爹就是这德性。”顾长俞道，“他要烦便烦吧，我要多留，总得有个理由。”
赵熙舜点头，道：“也好，那你便陪着顾伯伯歇会儿。听说赵献也来了，他在何处？”
二人是旧相识，顾长俞就出去给他指了个路，“那边，战俘营，和他那故人叙旧。”
赵熙舜走了，顾长俞又进了营帐去，却见顾喆昌已经转醒，只是面色极差。他又坐到榻边，端了水来，“祖父喝些水吧。”
顾喆昌微微摇头，望了他许久，开口：“长俞，我想和你说说话。”
顾长俞稍怔，面上浮出一丝黯然，却还是起身蹲在榻前，离近了对顾喆昌道：“祖父且说，长俞听着。”
外面开始生火造饭，饭香味冲淡了战后留下的硝烟味道。顾喆昌醒了一阵，精神头恢复一些，道：“多的话祖父不说，祖父就问你，你这次回檀京后，打算如何？”
顾长俞不知如何回答，便没开口。顾喆昌继续道：“赵献已经将檀京的事与我说了，你能做到这般已经甚不容易。”
“有朋友帮，祖父不必担心。”
“长俞，你当知道你是和谁做对。”顾喆昌严肃起来，“我有个窝囊儿子，却也有个好孙儿。可我也有私心，我不想你…或是你爹，将命搭进去。”
顾长俞抬头，“祖父这是…劝我收手？”
“不是。”顾喆昌看着他，“我是在劝你想好，一旦决定，便不要畏首畏尾。既要做，无论对方是谁，都不能输。”
“我心，从未变过。”顾长俞出声。
顾喆昌见他不曾犹豫，心底也颇松了口气，脑中闪现过许多往事，闭上双目，道：“长俞，不要心慈，不要手软，谁挡你的路，便杀了谁。”
这话顾长俞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紧接着，顾喆昌睁开眼睛，握着他的手，道：“你的手里，缺一把利刃，也缺一面盾牌。”
顾长俞望着他，“祖父……”
顾喆昌从枕下摸出一本名册，“这里面的人，细到川陵各州县。墨笔乃可靠之人，朱笔之人你当除掉，最后一页是川陵之外祖父的故交，你若有事，这些人便可助你。你的剑与盾，都是川陵，只看你可要拿起。”
顾长俞彻底怔住，心下却没有一丝动摇，他伸出手，顾喆昌就将那本名册放到他手中。
“破釜沉舟，事成□□。”
顾长俞收起，“我明白该如何，祖父放心。”
“祖父该早些与你说这些话，只不过…祖父自己也是失败了，才想明白。”顾喆昌略微笑笑，说完之后，心里那口气依旧没能松下来，他翻身，背对顾长俞，道：“去吧，不要等。”
顾长俞站起身，向顾喆昌一拜，出了营帐。
那本名册在他胸前衣襟里，饶是在那里放了许久，他依旧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走着走着，路过战俘营，听到赵献说笑的声音，他才回神。
那个被抓来的罗剌大将生了一头棕发，双瞳也是棕色，高鼻深目，肤色又白，实在与周围的查几矮人对比强烈。他蜷在笼中，目中透着怨愤。赵献站在那笼旁，手里拿了个菜叶子，一直往笼中伸。
赵熙舜一边笑一边拍赵献肩膀，“别、别逗他了，感觉他要哭了……”
赵献就将菜叶子往笼里一丢，道：“像个白兔。一想起我之前连这白兔都打不过，就觉得难过哈哈哈哈……”
那罗剌大将把菜叶子丢出去，骂道：“滚！”
他唯一能用大聿话骂出的就这一个字，赵献故作惊吓往后一躲，“真是吓死我了，白兔要吃人……”
说完他又笑起来，顾长俞走过去，叫了他和赵熙舜去吃饭。菱州那边还没传来消息，等第二日时，才有军报过来，果然就如赵熙舜所言，田中夫逃了。
至于是如何逃的，宋王也不知晓，毕竟此人深谙逃跑之术，又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理。除了田中夫和他身边的副将，被困的查几兵无一人逃出。
又等了一日，查几无异动，但留守的战舰还没撤。顾长俞与庸州知州下令彻查州内外番暗桩，凡遇外番人，不论行商与否，都赶出州内。
在川陵，有庸州开头，其它州县也纷纷效仿。顾长俞今日到了署州去，叫了川陵布政使等人在酒楼用饭。听闻顾小侯爷做东，自是凡接了请帖的都到场了。这一个月，顾长俞跑遍了川陵，期间查几人来扰，也是小打小闹，不足为患。
川陵即清，此时也已步入七月盛夏，海上于查几来说不再顺风，只得撤退回国。
在此地最难熬的就是酷暑，顾长俞今日回了庸州，回到自家宅里，只觉闷热难忍。甫一进堂内，就见天井上射下的阳光将荷花缸的水都晒干不少，赵熙舜和赵献坐在交杌上吃西瓜，因为天热，两人难免是一副恹恹之态。
顾长俞穿着短褂，一路走来皆是赤膊，进了堂里，不免问道：“这么热的天，怎不用冰呢？”
赵熙舜话也不愿多说，简单道：“今年没冰。”
赵献道：“川陵夏日便是如此难熬吗？”
顾长俞坐过去，与他们一同坐下，“今年不知为何，比往年热许多。”说罢，又问赵熙舜：“祖父伤还未好，不能受热，我早便跟陛下多要了冰，海东道的冰窖早该送来了吧？”
冰在夏天是稀有之物，朝廷共建十八处冰窖，其中十一处在檀京，每年赵熙政会分冰给众臣。川陵这边的冰窖在海东道，庸州的冰便是此处来运。
“今年那些人没运好，来的时候已经化得差不多了，我去跟他们闹，他们一是说冰窖里也没什么存物，二是说没接到陛下旨意。”赵熙舜道，“大家知道顾伯伯伤重，都将自己那份送来了，不过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赵献道：“不如你带顾老先生回檀京吧，到宪州避暑。就是一路舟车劳顿，太过折腾，不知老先生可还能受得了。”
“只怕不行。”顾长俞知道旅途艰辛，绝非病人能受的，“回去得走半个多月。”
他去看了顾喆昌，又问了郎中，果然状况不大好。过了几日，彻底没冰用了，房内热得似蒸笼，又几日不下雨，直似要将这片土地晒干。
顾喆昌的状态一日不如一日，身上的伤口又复发起来，因为天热，上了药也难以好转，有几处反而加重。这是最阴凉的一间堂屋，不过也不大通风，房内药味混合着人伤口淡淡的腐臭，萦在屋内迟迟不散。
顾长俞实在无力，只好再次修书给檀京，他坐在顾喆昌床前，顾喆昌这几日是连药都喂不进去，饭食更是不曾进过。
这日，顾喆昌醒了。
顾长俞抬头，正好对上顾喆昌双目。
他瞬时明白了什么，只见顾喆昌笑笑，对他道：“你瞧瞧我的年纪，也确实到时候了。川陵有你们在，我也可安心地走。”
顾长俞如鲠在喉，终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这就是我的劫，熬不过便熬不过了。祖父陪你至此，也要歇歇，你便当我是休沐。”
后面的话便如所有分别之人所说的一般，无甚差别，这话顾长俞在别人口中也听过，听多了便没什么共情之感，直到今日，才体会到这话是利刃，听着绵软，却刀刀划在心上。
顾长俞出了堂屋，外面乌云蔽日，下起雨来。
感谢阅观，祝顺心。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濯红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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