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葬花琴断，贾瑛便染了微恙，在梨香院静养。这日甄璞携新焙的龙井往探，方至月洞门外，便闻得药香混着琴声飘来——却是《猗兰操》变徵之音，弦涩调悲，如泣幽谷。
进屋见贾瑛披着月白袷衣，正对窗调弦。案头供着新折的白海棠，花瓣上犹带晨露。"甄兄来得正好。"他未抬头，指尖轻抚断弦处，"你素通易理，可知'情'字在八卦中属哪一卦？"
甄璞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情之一物，超乎卦象。强要归类，近似坎卦——外柔内刚，险陷重重。"见贾瑛蹙眉，又补道："老子云'天地不仁'，庄子鼓盆而歌。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不如效法自然..."
"好个效法自然！"贾瑛忽的掷琴于案，震得海棠露珠滚落，"甄兄终日谈空说无，可记得那日栊翠庵茶雾中，顽石也曾为绛珠震动？"话音未落，他怀中泪石骤放光华，竟在粉壁上投射出前世幻影：神瑛侍者灌溉时，顽石确曾簌簌落下石粉，恰似人间泪雨。
甄璞眉间朱砂灼灼如焚，风月鉴在腰间铮鸣不已。他强自镇定道："石粉沾草，不过是因果巧合。贾兄莫要着了相，反误了清净本性。"语罢取镜照向幻影，镜中竟现出警幻仙子摇头叹息之态。
贾瑛霍然起身，素日温润眼眸此刻如淬寒冰："原来在甄兄眼里，赤霞宫前石草相感是巧合，沁芳闸边琴笛共鸣是巧合，连那日我琴裂血染、你心口生疼也是巧合？"说着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朱砂痣——那位置竟与甄璞眉间印记一般无二！
窗外忽起狂风，卷得竹叶叩窗如急雨。甄璞凝视那点朱砂，眼前恍惚见太虚幻境中，自己的顽石本体裂开细纹，纹路恰成"情"字篆文。他咬牙道："贾兄莫忘，你下界是为勘破执念，非是沉溺妄情！"
"好个勘破执念！"贾瑛仰天长笑，笑中带泪，"你自诩通灵，可知'通灵'二字最要紧在'通'字？无情无感，与顽石何异！"语至激切处，案头瑶琴七弦齐断，那海棠应声萎落，花瓣尽成焦黄。
甄璞方欲反驳，忽见风月鉴中现出谶语："顽石点头终是妄，不如草木有真情"。镜面骤裂冰纹，一缕鲜血自裂隙渗出——正是前夜他推演命册时，为黛玉命运嗟叹落下的心头血。
二人僵持间，忽闻黛玉在院外唤紫鹃煎药。贾瑛神色顿柔，急取锦帕拭去泪痕。甄璞观此情景，忽觉心口旧伤剧痛，脱口道："她自有她的劫数，你何苦..."
"甄璞！"贾瑛首次直呼其名，声颤如断弦，"你可知绛珠为何定要还泪？非是偿恩，是要神瑛明白——甘露虽甜，不及泪咸！"语罢将泪石重重按在琴案，石身迸发的光芒竟映出三生石全貌：其上清清楚楚刻着神瑛、顽石、绛珠三者名讳！
雷声轰然炸响，暴雨倾盆而至。甄璞踉跄退至廊下，见贾瑛白衣身影在雨幕中渐淡，恍若当年神瑛侍者化作清风散去。他抚上眉心朱砂，只觉触手滚烫，竟有温热液体流淌——原是那点灵窍沁出血珠，落在风月鉴上，镜中顿时现出青埂峰景象：自己的顽石本体，正在雨中簌簌震动，震落石粉如雪。
雨歇云散时，小厮来报贾瑛已闭门谢客。甄璞独坐水榭，见池中倒影交错：自己眉间血珠滴落处，竟使水面绽开红莲朵朵。更有一瓣飘至梨香院窗前，被贾瑛拾起夹入《南华经》，恰停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句旁。
正是：
风月鉴裂血痕新，弦断方知用情深。
莫道顽石终不悔，朱砂一点是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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