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逢本是人生一大惊喜,可念及此地此景,男人不由万分感慨:”当年与你爹相识,我与你如今年岁相差不大,那时他刚得了你,总爱抱着你四处炫耀。“
他指着徐晏眉间一点红痣:“便是这痣,令人难以忘怀。”
接着他又问起徐晏母子辗转而来的经过。
“家母半年前驾鹤西去。"
徐晏一一道来,只略去他同阿史那阙不可说的纠缠。
听闻徐晏这些年经过男子万分怜惜:“叫你受苦了。我竟因那斗篷只当你是自愿替突厥人卖命,实是惭愧。”
故而他猜出徐晏身份不愿相认,若不是今日徐晏惨遭毒手,他打定主意来个故人相见不相识。
而后目光陡然一凝,语气多了几分肃穆:“故人之子,我当珍之重之。只是我亦有一问要你来答。”
“离乡七载,可知京都何在?”
徐晏知这是考验他。
直身,字字铿锵如铁。
“京都在南。“
“我为汉人,徐晏终身不忘,也不敢忘。”
男人连道数声好,只教他同阿史那阙虚与委蛇,待半月后看他眼色来此地碰面。
心跳如鼓,徐晏猜到些许,他并没有急着叫沈遇给个准话,只将束也要来接替阿史那阙的消息告诉沈遇。
“当真?”
沈遇面露喜色:“阿史那阙御下极严。若是术也接替他,倒是好事一桩。如此不必数日,五日后戌时来此找我。”
恐人多眼杂,两人默契不再开口。
徐晏合眼睡去,梦里只见锅中焖肉嘟嘟作响,阿娘盛粥阿爹端,短腿小儿忙着摆筷。
徐晏知道这是脑中原主留下来记忆碎片。
【你放心,若我能逃回去,我定把你们一家葬在一起】
来日天大亮,沈遇等人便被士兵催着起来干活。
徐晏同他们一道起身。
按照流程,他该找阿史那阙声泪俱下认错了。
“巴顿大人,昨日是我无知触恼了特勤,如今心中惶恐想求得特勤原谅。这是我亲手绣的香囊,虽不贵重却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巴顿大人通传。”
巴顿面无表情:“第三十六个。”
“什么?”徐晏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是你绣的第三十六个香囊。”
“你来认错,次次都送香囊。”
徐晏面带笑容,心里暗骂:
【那不然呢,难道让老子送金子聊表心意吗!】
【听清楚!聊表心意!】
【重点是不贵重!】
【老子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来香囊这个看上去不敷衍但是又不值钱的东西!】
徐晏面上仍是一副诚恳模样:“巴顿大人,我们汉人有句古话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香囊虽不起眼,可这一针一线都是我亲手缝的,里面充满了我浓浓的心意。”
成功进入营帐。
只见阿史那阙盯着案前方盒子神色晦明。
徐晏战略性轻咳,假模假样跪地将刚才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没什么反应。
徐晏大着胆子拿起香囊系到阿什那阙腰间。
香囊正面绣“平安”字样,反面突厥语“多福”。
头顶传来那人发问:“这次里面又放了什么?”
“茯苓、远志、合欢、薄荷。”
“还有———”
“向腾格里祈求的愿望。”(注:突厥神。类似蒙古的长生天。)
“我愿特勤长命无虞。”
“那你呢。”
长命无虞的日子里可有你的身影?
顺着徐晏后领的缝隙往下望,数条红痕错综一直蔓延到深处,隆起的肩胛骨轻如蝶翼。阿史那阙发觉他当真瘦了很多。
徐晏不知道阿史那阙什么意思,不过这不耽误他糊弄阿史那阙,如果誓言能换来他的赦免徐晏愿意起誓,反正他又不信什么腾格里。
“我以神圣的腾格里起誓——”
“够了。”阿史那阙突然打断他。
他当然不相信徐晏,这人满嘴跑火车,嘴里向来没半句真话。
只是………
来绾城前夕阿娜的话语浮现在脑海中。
“阿史那阙,你帐下有一个叫徐晏的汉人对吗?”
“作为草原未来的王,这些年你的表现让阿娜很骄傲,所以你要做什么阿娜从不曾插手。可这个奴隶,你不觉得对他太过宽容了吗?”
“宽容?阿娜指的是他动辄被鞭笞罚跪吗?”
“阿史那阙!”
“你六岁时就懂得把不听话的马吊死在围栏上了!”
“要么降伏他,叫他心甘情愿跪在你脚下。”
“要么杀了他,让别人知道惹怒你的下场!”
“你若不动手,阿娜自会替你做出选择。”
徐晏会被他降伏吗?
他会短暂的屈服,然后继续逃跑。
杀了他……
阿史那阙下意识不去想象这种可能。
三年,他有时也诧异自己竟容忍了他三年。
阿史那阙曾问过自己。
是因为喜欢他吗?
当然不是,他不过是一个卑贱奴隶。
或许是那天高烧醒来徐晏发自肺腑的笑容太过耀眼,或许是阿史那阙见到过他情真意切在乎一个人的样子。
可阿娜已经警示过他,他必须在回去之前做出选择。
“将盒子打开。”阿史那阙扬了扬下巴吩咐徐晏。
“这是有人献上来的蛊药,那人同我说服下此蛊的人只要喝了一人的血,便终身对那人俯首称臣。”
“此药对人性命无虞,可药效如何我从未试过。既然这次你是真心悔过,不如替我试下此药。”
这蛊是多年前阿史那阙攻打部落小国时那小国大巫为保命献上的。当时阿史那阙不屑靠药叫别人替自己卖命。
如今他却将药找了出来。
只叫天意断定。
若此药当真有用,你后半生从此离不得我,我替你消除奴籍,保你衣食无忧。
若是无用,我亦赐你全尸。
阿史那阙隔着衣服抚上背脊的鞭痕,未尽话语掩于喉间。
徐晏当然不知道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在内心大大翻了个白眼。
【这中登被人骗了吧】
如果阿史那阙说这药是慢性毒药,每月需要按时吃解药的话徐晏或许会相信,因为这比较符合常识。
可如今阿史那阙说喝了一个人的血就离不开那人。
他自己不是吸血鬼,穿来的也不是能在天上呼呼飞的仙侠修真界,徐晏自然不相信世间有这么邪乎的蛊。
况自己怎么说也是名医的嫡传弟子,若有幸逃出生天潜心钻研,就算是什么毒药何愁解不了。
于是他略作挣扎:“特勤,我能不吃吗?”
阿史那阙盯着他,良久悠悠道:“你也可以选择叫巴顿喂你。”
“那我还是自己来吧。”
徐晏伸手将药丸放进嘴里。
阿史那阙低沉道一声好,转身从腰间拔出匕首,寒光一闪,锋刃已划过掌心。
“特勤!”徐晏惊呼出声。
【不是,你搞得这么严肃,你还真当真了哇】
张开的双唇被迫承接温热的液体,铁锈味在口中蔓延,徐晏下意识吞咽。
“可有不适?”
“好像没什么感觉。”
徐晏取来伤药给阿史那阙止血,伤口包扎完后阿史那阙叫徐晏脱掉上衣,那粗糙宽大的手掌将药膏搓的灼热,只是抹上伤口时力道极轻。
期间巴顿进来禀告术也将阿史那阙的军事布置换了个遍。
“不必管他,如今他是主将。”
“我叫巴尔斯牵制住沈峤,绾城又被我打残,只要术也还有脑子便不可能输。”
“再过个四五日我们便回草原。”
徐晏这才对时间有了确切的掌握,四日后便要与沈遇会面了。
成败只在此举。若得生,此生当不复再见了。
徐晏对阿史那阙此人感官及其复杂。
他当然讨厌阿史那阙,哪个正常男人愿意雌伏在别的男人身下?
可阿史那阙无疑对他又是宽容的。他逃了那么多次,每次在阿史那阙的雷区上乱蹦哒,可如今活的好好的。况是他给了师父安息的体面;亦是他替自己寻回原主的母亲
说好不是,不好不是。
千言万语堵在喉中,徐晏百感交集,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罢罢罢,何必再争一时引得节外生枝。徐晏想。
阿史那阙见他神情触动,想起方才吞药的举动,只等过几日查看药效,眸色亦软了几分。
两人想法虽南辕北辙,可一个迁就一个温和,空气里竟阴差阳错温情涌动,数日相处竟也和谐。只徐晏一日总留出几个时辰照看俘虏。
四日光阴弹指而过。
徐晏如常照看俘虏,看守士兵早已见怪不怪,疏料沈遇并几个虬结大汉忽暴起发难取他性命。待众人合力清理现场,只当无事发生。
“号角响起,我们马厩集合。”
言罢沈遇拉着徐晏趁巡逻换班间隙潜到粮草堆积处,火折子擦出的火星落在干燥的草垛上,风助火势,不过片刻便连成一片火海。
徐晏压低声音用突厥语大喊“粮草被烧了,快来救火!”
喊声混着噼啪的燃烧声传开,营中士兵果然慌了神,纷纷提桶持盆奔来,取水的、扑打的,乱作一团。
就在这一片忙乱之中,大军突袭的号角骤然响起,尖锐的声响穿透熊熊火光,像一把利刃狠狠刺破营地的宁静。
只见“沈”字大旗在火光中猎猎作响。
“沈峤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巴尔斯呢?”阿史那那阙掀帐而出,手中长刀映着冲天火光。
这同样也是徐晏的疑惑。
【沈家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和他有关】
见徐晏侧头望向他,沈遇压低声音:“先从这里逃出去,之后我再解释。”
这边术也冲到阿史那阙身边面白三分:“父汗只怕你不听我令,临行前给了我一枚密印。我以此秘令巴尔斯进攻平城,如今看来是败了……”
“蠢货!”阿史那阙攥紧了拳,他原是令巴尔斯驻军三十里外,不与沈峤主力硬碰,只每日派小队袭扰,目的就是牵住沈峤大军。
怒火在胸腔里翻涌,他恨不得当场劈了这个自作聪明的弟弟。可眼下喊杀声越来越近。
“传我令!”阿史那阙猛地提刀,声音在火声中透着彻骨的冷。
“他们突袭人数不多,只为速战。”
“稳住阵脚,分两队。一队随我截杀前锋;一队继续扑火,粮草不能全烧光!”
军令一下,混乱的士兵总算有了章法。阿史那阙提刀率先冲出去。
另一侧,沈遇拽着徐晏奔向马厩,就见众人已经牵好马匹。多亏众人自由生在边境,多少都会些马术。只几个大汉携着老弱共骑一匹,抱婴妇人亦在其中。
沈遇带着徐晏翻身跃上一匹黑马。
“走了!”沈遇一夹马腹,黑马长嘶,载人冲进夜色。
如阿史那阙所言,沈家大军并不恋战,见突厥士兵不似最开始那般混乱后开始有意识后撤。阿史那阙亲率部众穷追不舍。
三方于密林相遇。
“孟和珠拉!”
他听见有人唤他。
似有所感,徐晏下意识回头———
阿史那阙勒马伫立,火把的光落在脸上半明半暗,他目光死死锁住徐晏,手中长弓状如满月蓄势待发。
四目骤然相撞。
羽箭破风而来,徐晏下意识闭眼,却只听见“笃”的一声闷响。
箭擦着他的肩头飞过,深深钉入旁边的树干。
那人立在原地,不曾追来。
“徐晏,抓紧!”
身前的叮嘱叫徐晏不再分神,手指紧紧搂上坚实猿腰。
不必回头,身前才是他要走的路。
夜风吹过密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徐晏知道,他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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