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平城开满槐花,清风拂过,飘来甘甜花香。
慕容远站在行宫的百级阶台上。他的脚下,参天槐树沿着中轴线铺排,连绵绿荫,夹杂着细碎的白色花瓣,纷纷如雪,宛如有只小猫儿在他心尖上挠了一下。
五月吹雪,是平城一大盛景。
忙碌多日,得见眼前的山川美景,慕容远的心绪渐渐柔和。
惊风跟在他身边,仍是对这段时间的操劳颇有微词,“亏太子想得出陛下大寿这个借口,美名让他得了,吃苦受累的活却让三爷摊上。”
慕容远面色未动,只淡道,
“太子好心让本王来平城赏景,本王怎么能不感谢他的美意呢。”
惊风听出主子意有所指,随着他的目光远眺去。
视线尽头,是平城祭坛。随着夕阳垂下,天光渐暗,祭坛褪去白日的躁动,慢慢露出其后藏着的一块开阔沙地,炊烟营帐,正是平城守军军营所在。
慕容远哪里是在赏景,分明是像猛兽一样,欣赏着自己的爪牙。
惊风领悟主子的意思,探身向慕容远身侧一人抱拳赞道,
“陛下和太子将兵权死死攥在手里,幸好莫将军深明大义,愿意举全军之力支持王爷。”
他道谢的对象,正是平城守将,莫罕,莫大将军。
早在奔赴平城之前,慕容远就与莫罕达成一致。
慕容远借用平城守军杀出平城、掌握大权,届时他将挑起两国战争,助莫罕拿下军功。
太子以为是将慕容远调离权力之巅,殊不知,只是让他距离兵马更近。
莫罕不以为意的朗笑道,“若非陛下老儿这些年迟迟不肯与南楚开战,本将军早就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了,可没有闲心在这里赏景。”
莫罕好战如命,哪怕无事发生,也要穿上他的宝贝战袍,一整套玄铁盔甲。
如此也就罢了,偏生他的惯用手上戴着甲。
此刻,他一边笑,一边拍在慕容远背上,慕容远痛苦得脸色都变了,勉强干笑几声,不动声色往惊风转身,
“没有别的事了?”
慕容远习以为常的朝惊风摊开手掌,眉尾轻扬,无声催促着。
惊风很是思索了一会儿,也想不起自己落下了什么事情,思来想去,也只有一桩。他瞟了眼慕容远,试探说,“婕妤很久没进宫了,最近都没有信来”。
事情是这件事情,结果却不是慕容远想要的。
他明显一愣,有些讪讪的收回手。
刚来平城的时候,小公主乖觉,在宫里遇见不认识的人、碰上拿不准的事情,会写信来问他。
也不知是不是离开得久了,小公主胆子越来越肥,已经一连大半个月都没来信,甚至也不进宫了。
慕容远咬了牙想骂,突然又想起,似乎是自己临走前嘱咐她的,让她不要与宫里走得太近。一时间,也不知该说她听话、还是说她不懂事了。
莫罕是过来人,看见慕容远一脸郁闷的模样,早就笑得下巴堆肉。
“俺媳妇儿也不喜欢俺家老母,正常,小姑娘嘛,在家都是掌上明珠,得靠咱们两边哄着劝着。”
慕容远眉尾越发上挑,正想向莫罕取取经,又叫莫罕一拳拍在背上,
“行了,明天太子就要从西戎回京,我们今天快些把计划都定下来。往后一段时日我都不得空,要同俺媳妇去郊外纳凉嘞。”
慕容远突然也不是很想找他取经了,他看不上他那宝贝媳妇的便宜模样,
但其实,穗穗对北燕皇室称不上讨厌,纯粹是皇后娘娘太过殷勤,她有些招架不住。
而且,她面上藏不住事,多说几句就要露馅。她害怕将她和慕容远还有安平郡主之间的那些事吐露出来,被人围观。
于是,她有意避着宫里,很少进宫。
冯馆主给她介绍了不少活计,北燕有很多辽阔草场,奔忙在草地上,清风拂面,就像回到了没有出嫁的日子,充实平静。
如她所料,北燕人尚武好斗,她大有用武之地,因此小赚一笔。
穗穗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结束了一天的劳碌之后,抬一张藤椅,坐在廊檐下,捧着钱袋子一个子一个清点。
晚风吹拂碎发,将臂弯里一袋袋银钱的金属味道送到鼻尖。
春杏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叹道,
“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奴瞧着公主,成亲之后却越发自由了,比待嫁闺中时还要快活不少。”
“你这又是从哪本话本子看来的闲话?”
穗穗眨眼思索片刻,也自知确实得了不少便利,笑嘻嘻的吐吐舌头,
“如今想来,慕容远负心刻薄,也不尽然是坏事。我们互不打扰,挺好的。”
几月来,这还是穗穗头一次提起慕容远,连春杏都忍不住揶揄她,
“难为公主还记得自己有位夫君,咱们好歹在人家地盘上,是不是太没存在感了。”
自上次为皇后娘娘庆生之后,确实很久没有入宫看望了。穗穗吃瘪,趴进床榻不说话,一幅躲躲闪闪的模样。
春杏看出她逃避,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公主在北燕无依无靠,三爷也指望不上,只有宫里的两位娘娘心疼您。公主后半辈子都要留在北燕,可千万不冷落了皇后娘娘。”
她一边说,一边将白日里皇后递来的请帖交给穗穗。
穗穗一想起这些事就头疼,呜呼哀哉好一会儿,“知道了知道了,皇后都请了三回了,我没有不去的道理。”
虽然同慕容远无甚感情,但是身为婕妤,该有的礼数不能丢,不能让北燕人看轻了南楚。
隔天,穗穗挑了件低调的秋色坎肩小袄,提着上京城时兴的桂花糕,往宫里去。
到后宫时,众女眷聚在御花园旁侧的凤台上,有席案有纱幔,歌舞佳肴,说说笑笑。
穗穗走去一瞧,才见台下拓了方草场,置上箭靶草垛,正在比赛骑射。
“朝临公主来得真巧,正是精彩的时候,快来本宫这儿坐。”
皇后娘娘放下手里的瓜子,殷切的指了指身边一张空席案,显然是特意为她留的位置。
穗穗抿唇笑了笑,将糕点递给宫人,在众女眷的注视中,规规矩矩坐到皇后身边。
“这是我们北燕最受欢迎的比赛,场下都是上京城响当当的勇士,骑的都是千里挑一的汗血宝马,手里的弓都有千斤重。”
皇后热心的给穗穗讲起规则。譬如,两人为一组,十支箭,两张靶,骑马射箭,不仅要射中靶心,还不能被对手将中靶的箭击落。
穗穗是个小武痴,一看见如此精彩绝伦的比赛,目光便离不开了,专心实意,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皇后见她劲头十足,鼓掌鼓得手心通红,心中为自己这番安排感到满意,又忍不住夸耀起来,
“北燕好玩之事数不胜数,朝临公主能嫁来北燕,实在是有福。”
穗穗笑眯眯的点头,倒是皇后席案的另一侧,传来一声嗤笑,
“南楚人生性胆小,宋婕妤怕是连弓箭都没见过吧。母后还是少邀请她观赛,可别把人家公主吓破了胆。”
这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消看都知道,是北燕皇室趾高气昂的小公主慕容清。
慕容清探出头来,将穗穗上下打量一通,见穗穗宛如出游孩童,心里越发觉得穗穗没见过世面,不屑之情呼之欲出。
穗穗只是谦逊低调,却不是任人欺凌。慕容清看不上南楚,她也没有忍让的道理。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七公主所言差矣,南楚射御技艺源远流长,昔者盘古开天地便藏一神弓于南楚九曲山脉,近来也有石崇桓文等神射手天下闻名。真要比赛射箭,我南楚儿郎不输北燕。”
本来就是,射箭又不是单纯比赛力气,目力巧劲身法,缺一不可。她们南楚不见得比北燕逊色。
皇后听见穗穗这么一说,忽然来了兴致,高高挑起眉尾,笑盈盈的提议道,“看有什么意思,今日秋高气爽,你们小辈不如也去比试一场。”
慕容清欢快的站起身,“好啊,好久没射猎了,我今天定要好好比一场。”
她扬起笑脸,装模作样,寻着宾客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穗穗身上,
“宋婕妤既然这么懂行,不如就和我一队吧,让我见识见识你们南楚人的厉害。”
皇后也在一旁帮腔,“对对,朝临公主,你和小清年岁相仿,你和小清一队,让她照顾你。”
“我……”穗穗张张嘴,气势蔫了下来,“我就算了吧,我不会。”
“骑射比赛需要两人一队,宋婕妤这会儿说不会,该不会是不想给我面子吧。”慕容清拍在穗穗肩膀,吵着闹着强迫她起身离席。
对于北燕人来说,骑马射箭是一大乐事。南楚素来重规矩,大家都以为穗穗是谦逊推脱,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热情的推搡着她更衣选马。
殊不知,其他事都好说,偏生骑马,穗穗是真的不行。
上学那会儿,同窗家里都有马场,有汗血宝马供以学习射御,独独她没有。
骑马这事,没有别的诀窍,全靠多多练习。她没得练,自然表现不佳,到那年年尾,甚至连上马都困难。
遭到武师傅严厉责骂之后,她越发害怕。一次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之后,她再也不敢碰骑术。
此时,日光曝晒,炫目骄阳下,马匹喘气和嘶鸣,远看去,就像不可名状的怪物。
穗穗本能退后一步,却被慕容清拽住手腕,拉到马厩边。
“我不行……”
马蹄声震耳欲聋,穗穗的声音全然被掩盖。话未落尽,马缰已经被强行塞进她的手里,耳边传来不知谁的催促,
“快呀!拉住!”
马尾鬃毛的味道钻进鼻尖,是熟悉的令人害怕的味道,穗穗好像回到了年少时那场颜面尽失的射御考核,恍惚中,只听见了“拉住”一个号令。
日光下,穗穗本能抬手,握上一根粗糙扎手的绳索,尚未看清攀住了什么,便被强大的力道拖着飞了出去。
凤台上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众人这下终于明白,这位南楚公主,是真的不会对付马匹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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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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