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月安脸上布满了泪痕,尽是昨夜被那场旧梦诱出来的。
眼下已经干涸,只眼睛干疼,旧日的情绪萦绕于胸腔,让月安酸涩难言。
她呆坐在床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发怔,一颗心来回拉扯。
四年过去了,她对上元那夜的记忆还是如此清晰,无论是瞿少侠唇畔明媚的笑意还是他身上独特的草木花香,仿如昨日。
这场梦来得奇妙又及时,在这四年里,无论月安睡前多想再次梦到他都无果而终,但就在昨夜她迷茫无措,滋生了三分妥协后,这场携带着有关于瞿少侠的美好记忆的梦却猝不及防地回来了。
这是否是天意,警示她不可违逆自己的心对婚事妥协?
月安越想越觉得是这个意思,心中的天秤开始迅速偏移。
没错,她不能就这样妥协,她还没等到瞿少侠回来,而且崔探花那边也不是正经要娶妻的,她若是认真嫁过去了才要命。
但是这桩婚事轻易无法毁去,至少月安不能无理取闹,到时都是爹娘受笞刑。
除此之外,能合理退婚的理由无非那几个。
恶疾、名声、政治,或者双方同时答应退婚,但眼下两家这劲头摆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月安也不能毁了自己或者温家的名声,这样代价太大,就好比崔探花即将授官,必不可能为了退婚去受六十的板子。
月安陷入了思考,就连用饭的时候都在思考这破局之法。
正当月安摇着绢扇坐在藤椅上发呆时,绿珠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张地契。
“娘子,之前在茶汤巷看中的那个茶铺的地契买来了,就是地段好价格贵了些。”
月安喜欢钻研饮子,早年在临安便有了这个打算,开一家饮子铺,专门售卖自己配制研究出来的美味茶饮。
刚来汴梁没几日便张罗着找好地段了,四处打听后得知茶汤巷是集中售卖茶饮的地段,月安自然想挑个绝佳的地段经营她的饮子铺,寻觅了许久等到了一个愿意出售的铺子。
也算桩喜事,月安来了些精神,面上多了几分笑意,将地契拿起来,口中懒懒道:“贵些也无妨,能挑到合意的便成。”
“是呢,这个铺面奴婢觉得是茶汤巷最精巧的,若不是掌柜娘子要去开酒楼怕是难卖,好在松口了,契约在手,这下可以安心了。”
也不知是哪个字眼戳到了月安的心窍,她眼神忽地一凛,一双眸子直勾勾地落在了那张地契上,大脑开始疯狂转动,一个荒唐但又奇特的法子初具雏形。
示意绿珠将地契收下去,月安面色随着这个法子的成熟越来越光亮,她激动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
这个破局之法便在一步一走中最终完整了。
“绿珠,我想到了个好法子!”
绿珠刚将地契收起来,回头便听到了娘子兴奋的话语,还有那双仿佛闪着绿光的眼眸。
……
尽管绿珠跟自己是一条心,在事情没成前,月安也只会将这个计策紧紧捂住,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再言明不迟。
让绿珠悄悄安排人去崔家给崔探花送信,如上次那般,月安也将人约在了潘楼。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
而要密谈的,是一桩叫做婚姻的买卖。
翌日,月安出去仍用秀真做的幌子,温敬瞧着闺女能吃能喝能睡还有心情出去玩,心中放松了许多,压根没多想。
月安带着她酝酿出来的绝好计策来到了潘楼,因为此番是她发起的邀约,月安特地早了一刻钟,再一遍为接下来她要提出的惊天计策措辞。
可能有些离经叛道的荒唐,但月安觉得是眼下最有效,且解决她和崔探花难题的法子了。
崔探花大概是个不喜踩着时辰的性子,月安才坐下没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人在外敲门了。
今日崔颐穿了一身月白,清浅的蓝色将崔颐那张俊逸的脸衬得出尘脱俗,似冰玉般洁净。
虽然月安只见过崔探花寥寥几面,但已经摸清了这人对衣裳颜色的系好。
貌似喜欢清浅雅致的色调,比如白蓝青这三种色调,不喜艳丽奢华。
“崔郎君来了,快坐。”
今日有更要紧的事商议,月安态度有些严肃,一本正经地见了礼。
“温娘子万福。”
崔颐同样规矩还礼,神情冷淡地落座于月安对面。
分明是两个刚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妻,却疏离冷淡地像是初见的陌生人,狗见了都摇头。
“不知温娘子今日特地约我来所为何事?”
双亲不顾自己的反对将婚事彻底落实,纵是崔颐平日性情再温和沉稳,养气功夫再好,都不免有些郁燥。
这不仅仅是一桩他并不欢喜的婚事,更是让他损了德行,没能践行原本的道义。
他不是个会在家中大吵大闹的性子,也没有蠢到去拿自己十几载苦读的前程去冒险,所以面对这桩婚事,作为人子,他来不及去阻止,也阻止不了。
正因如此,他人生第一次憎恶自己,连日来情绪都有些浮躁,抚琴都无法静心。
收到温家娘子的信时,他虽不知对方为的什么,但只两人如今的关系,崔颐觉得自己都应当赴约。
崔颐一出现,月安又嗅到了那股雪中春信的特有的香气,让她又提神了不少。
“说正事前我得先同崔郎君道声对不住,那日回家后我已经十分努力想让爹娘放弃这桩婚事了,可我爹这人心硬如铁,不仅咬死了不松口,还瞒着我商量好了下聘的事,待我回来已无力阻拦,并非没有出力。”
“如今婚约已成,崔探花应当知晓女方无故悔婚要付出什么代价,我双亲待我不薄,我为人子女不可不孝。”
正如月安有所顾忌,崔颐同样也无法在这样的时刻去奋力反抗,领受那六十板子。
崔颐看着对面面色有些歉疚的温家娘子,扯出一个极淡的笑道:“温娘子不必歉疚,此事我也未劝动双亲,亦有一半的责任,走到这一步也是无可奈何。”
“既然婚约已成,不管怎样,崔某自会履行婚约,温娘子无须担忧。”
听了温家娘子这么一番话,崔颐以为对方是顺从了这桩婚事,然担忧他不肯安生迎娶,特来探听他这边的意思。
他亦不会赔上自己的前程,所以走到这一步他亦是无可奈何,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遵从父母之命。
只是从今往后,他便不再无暇无垢,有愧君子之德了。
念此,崔颐脸色愈发冷沉,明知此事跟温娘子并无干系,但实在拿不出好脸色来。
正情绪下落着,忽然听到对面温家娘子笑了一声,如银铃般清脆作响。
崔颐不解,眸光诧异地望过去,对上小娘子笑得眉眼弯弯的眼睛。
“崔郎君想什么呢?”
“我今日来不是想让你妥协的,而是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也许可以解决你我二人眼前困局。”
崔颐神色一怔,陌生的窘迫感又袭卷了全身,面颊也随之染上了些薄红。
“什、什么法子,崔某愿闻其详。”
自己在这颓败郁燥了几日准备折腰顺从,温家娘子却未有屈从,还想出了破局之法,对比下来,崔颐难免惭愧。
月安指尖蘸着已经变得温热的清水,在黑檀木案几上缓缓写下二字。
契约。
崔颐跟着念了出来,一时未能理解其中意思,面上流露出不解,问道:“还请恕崔某愚钝,这是何意?”
从今科十八岁的探花郎口中听到愚钝二字,月安觉得很是新奇,她笑吟吟地为她这个有些荒唐的想法展开解释。
“你我二人既然都有苦衷,但又都抗拒不了这桩婚事,不妨顺水推舟,依着长辈的意思将婚事进行下去。”
“不过我们二人可以将其当成一桩生意,以契约束缚,虽是真成婚,但做一对假夫妻。”
“只在外人面前做出夫妻的姿态,但私下分你我,我无需对你尽妻子的义务,当然你也不必负夫婿的责任,各自安好。”
“一年后以夫妻感情不睦和离,在此期间,我可助你将你那位前未婚妻进门为平妻,待一年后你我和离,你便可守着她一人,到那时,平妻也便是正妻了。”
“当然,这个平妻只是我为了表达诚意给出的建议,因为我听闻你那位前未婚妻家的事比较复杂,也许你我和离了崔伯父和伯母依旧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便给你想了个捷径。”
“采不采纳全在你,我只要那一年后和离的约定。”
一字一句涌入脑海,崔颐愣了好半晌。
纵然他博览群书,自认为上知天文下至地理,也从未听闻过这样的道理。
将婚事以生意论之,还为此定下契约,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甚至是……荒唐!
“怎可以婚姻大事做生意论之?”
因为太过震惊,崔颐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眉宇间带着几分肃然,就好像是遇到了个离经叛道的学子,他义正言辞想要训导对方。
这是月安想到的结果,自己都觉得有些疯狂的计策,在崔探花这样的端方君子眼中怕是要离经叛道到极点了。
有这个心理准备,月安也不受他的情绪影响,依旧笑眯眯道:“崔郎君稍安勿躁嘛。”
“我这个法子虽然有些荒唐,但能化解你我二人的难题,此番婚事既定,但你我二人却各有不愿,做了夫妻也是无法齐心,心生隔阂,日日相见也是徒增尴尬,反倒不美。”
“再者,若真放任这桩婚事走下去,崔郎君那位前未婚妻该如何,岂不是要抱憾终身?”
知道崔探花那点心思,月安不怕他不动心。
自己这法子虽然有些荒唐,但外人又不知内情,一切都是悄悄进行,表面上还是体面无差错的。
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反正月安不拘束于这些,这也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巧妙计策。
就差崔探花应下了。
就看崔探花面色迅速变换,眸光时明时暗,凝重到嘴唇都下意识紧紧抿着,显然在思索着大事。
崔颐十八年来第一次碰到这般荒诞又郑重的抉择,一时无法静心思考,然温家娘子却满脸轻快松弛,衬得他好像在矫情浪费时间。
可这是婚姻大事,却如生意一般被随口抉择,崔颐实在没法立即给出回应。
但温家娘子那一番话,崔颐不得不承认十分有道理,他亦然认同。
尤其近日听闻,全家被贬为庶民后,她竟盘下了家一家铺子,带着家中妹妹做起了商贾生意。
原本要迎娶成为庶民的她便已经是困难重重了,现如今竟还沾染了商贾市利,做了商妇,更让他为难了。
他科举及第,日后踏上仕途为官是为士大夫,以商妇为妻实在有碍官声。
纠结过后,崔颐还是觉得再慎重些为好,便起身朝着月安拱手道:“请恕崔某无法立即给予温娘子答复,不若这样,崔某归家再思量思量,明日定给温娘子一个交代。”
看崔探花那姿态,此计策胜算极大,月安也不着急于一时。
“无妨,崔郎君归家细细思索便是,我相信崔郎君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月安轻轻行一礼,语笑嫣然,废话不多说,率先离开了房间。
留下崔颐一人在房中伫立良久,嗅着空气中残留的一点鹅梨香,神色古怪。
这位温家娘子今日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因为心中觉得胜算极大,月安心情不错,归家时也是面带笑容,这让温敬听说后心中宽慰极了,觉得闺女大概是想开了。
尤其在第二天崔家送来了一块羊脂白玉佩后,温敬见闺女面上的笑容更热烈了。
因为太过欣慰,温敬遗漏了心底那丝丝缕缕的古怪。
孔子曾赞: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
玉石代表着承诺,寓意君子一言九鼎。
在爹娘眼中,崔家送来的玉佩是定情之玉,但只有月安知道,此乃崔探花给予她的回应。
他应下了这桩契约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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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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