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安先前见过徐夫人,今日算是第一次见爹爹这位故友崔尚书。
崔尚书的身形同崔颐相似,都是那种清瘦挺拔的类型,父子两浑身萦绕的气息也相似,都是清冷雅致的腔调。
不过崔尚书更老成持重,崔颐要清俊稚嫩些。
崔尚书和徐夫人皆微笑着看着合心意的儿媳妇,神情慈和温雅。
月安依着规矩同崔颐向崔家长辈行礼,又进行了繁琐漫长的家庙祭拜。
在别人家的家庙祖先面前,月安更心虚了,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崔家的祖先牌位。
偷偷瞥了崔颐一眼,月安好奇崔颐会不会跟她一样心虚,但看到的只有对方肃穆镇定的面容。
果然是个修身养性多年的儒礼君子,这样的时刻看不出一点心虚,跟真的一样,真是沉得住气。
到了这一步,婚仪的流程便到了尾声,到了新人同回新房结发的时候。
这一趟月安和崔颐的位置对调了,月安在媒人的指引下用同心结牵引着崔颐倒行回去,进行夫妻交拜礼。
别的夫妻两两扯着同心结回去都是羞涩,到了月安这里只剩下尴尬。
似乎还只有她一个人尴尬,月安偶尔抬眼看崔颐,人家就好像在进行什么祭祀礼仪般肃穆沉着,看不出旁的情绪,就像块木头。
真无趣。
月安心中腹诽,连成婚这样大喜的日子都这副表情,实在是太让人扫兴了,好在她不是真与他做夫妻的,不然大婚之日都没意思。
若是心思敏感些的娘子,怕是要被崔颐这副脸色给怄住。
脑中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却不知就在她低下头将目光落在手中的红绸上时,原本端端正正目视前方的崔颐垂下目光,那双清寒明澈的眸子凝在了小娘子百无聊赖的面颊上,眸光忽闪。
“快结束了,再忍忍便好。”
鬼使神差地,崔颐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压得很低,媒人都未能听清,只以为是新婚小夫妻说悄悄话呢。
正在出神发呆的月安忽然听到崔颐冷不丁来一句,思绪被打断,人也惊了一下。
“哦,好。”
月安不知崔颐为何会冷不丁地来这么一句,愣愣地回了一句,干巴巴的像是冬日里放了好几日的馒头。
月安神思游移的状态也被崔颐看在了眼中,他抿了抿唇,一股莫名的郁气萦绕在胸腔,半晌挥之不去。
“专心些,当心脚下……”
崔颐这人好像有张晦气的嘴,话才说一半,月安就被砖缝给绊了,人踉跄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
千钧一发之际,月安精精准无比地搀住了绿珠的胳膊,将自己踉跄的身形稳住了。
再一抬眼,就看见崔颐飞速缩回去的手,神情有些不自然。
月安就当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讪笑道:“多谢提醒,我省得了。”
“嗯。”
崔颐面色淡下来,再度恢复成先前雷打不动的沉着肃穆。
终于到了新房,月安可以将自己安放在床上,任由礼官在耳边念着撒帐吉利话,还有身边乱七八糟的铜钱、杂果、糖、花瓣。
“切以满堂欢洽,正鹊桥仙下降之辰。既遂永同,帏宜歌长,寿乐是夜也。”
几片花瓣落在了身上,月安兴致缺缺地听着礼官念着撒帐词,很快迎来了结发与合卺。
礼官拿着金剪过来,在月安满心抗拒的情绪下剪下了她一绺头发,然后又剪了崔颐的一绺。
对方仍是不辨情绪,看不出情愿还是不情愿。
眼瞅着礼官将两绺头发绾在了一起,装进鸳鸯锦囊中,月安一双眼睛转了转,想着等人都走了她再将锦囊从枕下摸出来。
合卺酒杯底用红绿同心结绾住,象征着夫妻合二为一。
不是自己心中想要的郎婿,月安自然也不想同崔颐行什么合卺礼,想来崔颐也是如此,不过两人此刻都不能推拒罢了。
“玉女朱唇饮数分,盏边微见有环痕。仙郎故意留残酒,为惜馨香不忍吞。”
礼官念着暧昧又亲昵的合卺诗,月安压下心中尴尬,就当没听到。
崔颐拿下她头上带着的花,她解开崔颐身上的绿抛纽,仪式便彻底完毕。
礼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新婚夫妻,明明是最该甜蜜羞涩的新婚之日,两人却一个比一个正经。
小崔探花这样还不算稀奇,他本就是这样一副拘束板正的性子,然温家娘子也正经成这样就少见了。
做了这么多次礼官,见到的新人,尤其是新妇几乎都害羞得跟个什么似的,全然不是温家娘子这般,跟没事人一样。
怪不得能做夫妻。
仪式完毕,崔颐作为新郎官却还有事情忙,被礼官请至中堂陪酒,答谢今日到场的亲朋好友。
月安则彻底解脱了。
崔颐人一走,房门一阖,月安立即松了筋骨,也不管脑袋上还有冠子,拂去了锦褥上杂七杂八的东西便是往下一躺。
“累死了!”
今日起了个大早,又一直忙碌到现在,要进行的礼仪规矩繁杂,月安向来是个懒散的,撑到现在身上哪里都酸。
尤其是脖颈,顶了那么久的冠子,月安早受不了了。
一见绿珠关上门过来,月安立即让她给自己的冠子取下。
“姑爷还没回来,娘子这样是不是有些欠妥?”
绿珠说得没错,寻常人家结亲,新妇须得维持着这身凤冠霞帔等到夫君归来才合仪礼。
但月安和崔颐可不是什么正经夫妻,逾矩便逾矩了,只要外人不知便可。
月安想着是时候跟绿珠通个气了,以免日后闹出些尴尬来。
“无碍,照着我的话便是,我正好有些话要交代与你。”
绿珠乖巧上前,一双灵巧的手开始拆解婚冠,月安也开始将她与崔颐立下的契约娓娓道来。
话说完的时候,月安冠子也被卸了下来,绿珠满面惊愕道:“娘子也太大胆了,这法子也太凶险了,若是被崔翰林或者崔家相公知道那可如何是好?”
月安拿起妆台上的紫檀木梳子递于绿珠,这是她嫁妆中的物件,是她用惯了的东西。
“不会,这事本来就只有我和崔颐知道,如今加了一个你,咱们三人不说,没人会知道。”
绿珠想想也是,尤其知道娘子如此信任她,更是点头表态道:“也是,奴婢定会管住嘴,决不让第四个人知道!”
月安满意地点头,嘱咐道:“所以日后在外人跟前做做样子便好,别真将崔颐当成姑爷了。”
绿珠点头,然又泛起了些忧愁,同月安嘀咕道:“虽是说好了的,奴婢觉得娘子还是得留些心,奴婢可是听春蝉姐姐说了,男人可贪心了,说不准会贪图娘子的美色,想要齐人之福,最后毁约不让娘子走。”
绿珠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月安最不担心这个,笑着道:“别的男子可能会如此,但崔颐不可能,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如他这般的木头君子了。”
“而且别忘了,他心里可是藏着人的,为了心上人都愿意违背礼法与我立下这么一桩契约,可见他的心意不亚于我。”
“各有所思,各有所需,皆大欢喜。”
绿珠越听越觉得娘子的话有道理,不再多言,专心侍候起来。
卸了冠子,六月末的天气炎热,捂了一身汗的月安又去浴身,临进去前让绿珠去传饭。
折腾了这么久,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崔家的厨子手艺尚可,但做的几乎都是汴梁菜式,月安更喜欢江南菜,用饭时候想着等回门时候从家里带个厨子回来,让她在崔家这一年嘴巴也不受罪。
前堂宾客还未散去,崔颐面色薄红地应付着前来敬酒的客人,思绪时不时会茫然。
耳畔听着此起彼伏的恭贺话语,崔颐只觉得无比诡异。
最诡异的便是今日这桩婚事,虚幻如水中月,镜中花。
按理说他寻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应当高兴,轻快,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崔颐只觉得自己好像抓空了什么。
本该落于自己掌心的东西,却提前溜了出去。
以至于今日的婚仪十分荒唐,如同笑话,他难能体会别人口中小登科的欢喜。
他是不是不该这样做?
觥筹交错中,崔颐心中忽然冒出了个这样的念头。
……
六月末,家家户户都用起了冰,不仅是屋子四角摆满了一个个冰鉴,挨着主人休息的床榻边更是不会遗漏。
有了这些冰,月安舒服了许多,换上了干爽的寝衣,饱饱地用了晚食。
想着待会崔颐会回来,她还有要紧事要同他商量,两人少不了要同处一室,她得注意些自己的穿着才行。
毕竟不是真夫妻,真穿着单薄的寝衣在人跟前晃不合适,月安在崔颐来前换了一身得体的衣裙,等入睡了再换回寝衣。
至于日后的相处之道和这道契约的稳固,正是月安即将要同他商议的。
换好衣裙,月安将枕下装着两绺头发的锦囊摸出来,仔细辨别拆解了两人的头发,分别装开了,让绿珠放进妆台的抽屉里,想着待会将崔颐那份给他。
她想结发为夫妻的人可不是崔颐,同理,崔颐也是如此。
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外面传来了动静,月安让绿珠将她随身嫁妆箱笼中的那个黑色小匣子拿过来,她人在书案前落座。
房门嘎吱一响,少年郎清瘦但挺拔的身形映入眼帘,然后便是对方因为酒水而晕红的脸。
“去厨房端碗二陈汤来。”
今夜要谈的事十分要紧,月安不希望对方糊里糊涂的,二陈汤可醒酒清神。
“多谢。”
说不意外是假的,崔颐没想到进门还会得到温氏的关怀,尽管只是一碗二陈汤。
以往只有母亲会如此待他,如今多了温氏,崔颐只觉得陌生又新奇。
心中微烫,他道了声谢,走了过去。
心神回拢,崔颐才发现自己刚刚忽略的事,温氏身上的凤冠霞帔没了,换做平日的衣裙,鬓发微湿,空气中也残留着饭菜的咸香味。
崔颐眉头一蹙,不悦道:“未等我回来便沐浴用饭,这不合礼数。”
并没有什么斥责的话语,语调也没什么起伏,但月安知道他又要开始了。
尽管认识不久,但月安已经领教过这人有多古板,事有多多了。
挥退了多余的下人,只留下绿珠一个,月安笑意不减,随性道:“哪里要为一点虚礼为难自己,那岂不是太傻了?”
“何况咱们又不是什么正经夫妻,何必去为这些小事较真。”
“崔郎君说是与不是?”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这番话崔颐也无法辩驳,他看着小娘子笑吟吟的面容,若他还揪着,倒像是他较真了。
无奈,崔颐沉默了几息,只得回了句言之有理。
“崔郎君请坐,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恰好此时二陈汤也送来了,崔颐一口饮下,在月安对面落座。
“温娘子要同崔某说什么?”
潘楼那日的话语仍旧萦绕耳畔,崔颐记得温氏说过,自己不必对她负夫君的责任,她也不会尽妻子的义务。
所以,大概,按着崔颐的理解,今夜应当不会有洞房花烛夜,更没有什么夫妻间的周公之礼。
虽然这样推测着,但进门前,崔颐还是难免紧张,怕是自己想错了。
所以当温氏开口时,崔颐十分好奇她将要说的话。
只见她那婢女捧出来了一个匣子,放在书案上,温氏笑着打开,取出了里面两张布满了墨迹的纸张。
还是桃花笺。
上面是比花笺更清秀漂亮的簪花小楷,一眼看过去让人赏心悦目。
崔颐的字很好,自小也是勤于书法,也一向欣赏有一手好字的人。
他下意识想开口称赞一句,但唇还未张开,对方便抢了过去。
“崔郎君还记得那日我们在潘楼立下的契约吗?我并非怀疑崔郎君的德行,只是觉得既是契约,那便应当有契书才更合规矩。”
“我在家草拟了一式两份,崔郎君还请看看,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咱们再改一改。”
崔颐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份契书上,有些愣怔。
他压根没想到温氏还特地准备了契书,十足的商贾做派。
这本没什么,但若是将货物换成婚姻,便有些荒诞怪异了。
崔颐觉得心田中两股思绪在纠缠,但最终是那缕荒诞的思绪占据了心田。
自打遇见了温氏,他见识太多怪诞了。
一目十行,崔颐几息间将纸上的内容扫进了眼,思索起来。
跟上回在潘楼说得大差不差,两人做个表面夫妻,在外人面前维持好基本的体面,但私下里无需尽夫妻责任义务,井水不犯河水。
一年后和离,若有计划外的变动也可提前。
然后就是平妻……
“为何是三月后助平妻进门?”
月安一瞧他那脸色,还以为是嫌自己定的时间太慢了,她无奈解释道:“这已经是最快的时间了,凡是体面人家,须得娶妻一年后方可迎新人入门,念着她是平妻,你我又不是正经夫妻,我便将其缩短至三月,已是最快的了。”
“且先不提三月你爹娘是否情愿,我爹娘见你娶平妻必定恼怒不满,因为我爹娘真将你当女婿,不过我会努力稳住他们。”
“再快便有些困难了,崔郎君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崔颐面色有些黑沉,不过并不是月安想的那回事。
“温娘子误会了,我是觉得时间快了些。”
崔家家风是男子年过四十而无子便可纳妾传承后嗣,若他不必追寻道义,只要他所娶的妻子在他四十岁前给他诞下男丁,崔颐便会如父亲那般只他母亲一个。
这样家宅清净,他也不必分神去应付多个女子,他觉得甚好。
但如今这桩婚事来得荒唐复杂,他只得暂时抛弃以往的规矩,舍小为大。
然一看到三月迎平妻,崔颐下意识还是觉得快了些。
再转念想想,眼前的妻子不是真正的妻子,他也确实不能让平妻等个几载再进门。
虽然快了些,但也说得过去,因而沉吟了几息又道:“崔某无甚意见,就按着温娘子的契书来吧。”
月安听他说快了,露出意外的神色来,她还以为崔探花恨不得越快越好呢。
还算是个体面人。
松快地笑了笑,月安继续道:“那行,若无异议,咱们便在契书上签字画押吧。”
拿出早早备好的笔墨印泥,月安自己现在两份契书上干脆利落地签名画押完毕,然后将契书推到崔颐面前。
“崔郎君请。”
崔颐目光凝在契书左下落笔精巧秀气的名姓,忽而抬头瞥了一眼,没忍住道:“温娘子当真是奇人。”
说完,也在两份契书上落了名姓和指印。
目的达成,月安只当崔颐是在夸她了,笑呵呵地拿走其中一份,留下一份。
“如此便好了,契书一人一份,崔郎君收好自己那份便是。”
崔颐神情清淡地点了点头,将契书折好放入了衣袖中。
月安将手头的事忙完,便想起了被她分开收起来的头发,同崔颐说了一声稍后,她便去抽屉中将那只鸳鸯锦囊取出来递予崔颐。
“这里只有崔郎君的东西了,还是交由崔郎君保管吧,日后留予佳人。”
崔颐认出了这是刚刚装着两人一绺发丝的锦囊,将话入耳,无需去瞧,崔颐便知温氏已经取走了自己那绺。
崔颐不得不承认,温氏当真是个界限清晰的盟友,连他都未曾想到的,温氏却都一一想到了。
“嗯,温娘子心细如发。”
将锦囊收下,崔颐似感慨似称赞,淡声道。
大事谋定好,接下来便是眼前的洞房花烛夜该如何应付过去。
本章撒帐词和合卺诗都来自于《宋朝游历指南》
嘿嘿,好像碰到自来水了,让文文在这个冰冷的榜单上涨了不少,感谢这位无名小天使[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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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更新在周六 周一 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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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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