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和塔矢对局啊。
正在做对局记录工作的进藤心想。对面，挑战者芹泽九段陷入了长考，这是名人挑战赛七番对局的第三场，畑中九段在上一届击败一柳老师成为了新晋名人，不知道他能否守住头衔呢？目前的战局成绩两人各有一胜，似乎还看不出来什么。
这一届的名人赛，塔矢再次止步于第三轮预选，正是被芹泽九段踢出局的。想到这里，进藤坐直了身子。直到现在，进藤也还是很难消化塔矢输给佐为以外的其他人这个事实，虽然理智知道塔矢当然很大可能输给高段选手，但那种感觉就是很别扭。
芹泽九段似乎想好了，慎重地落下一子。进藤也跟着记录。这个位置和进藤预测得稍有出入，芹泽九段的棋风果然很厚实谨慎呢。输给芹泽之后，塔矢和进藤在围棋会所有讨论过这盘棋。
“芹泽的棋非常厚实稳重，我一直想挑起战火，但是都没法掌控节奏，所以后面开始急躁了。”塔矢叹了口气，“明知道有危险还冲了上去，我以为是勇敢的做法。但克制自己的冲动，坚守节奏和棋路，忍耐，才是真正的勇气呢。”
“天上地下的塔矢竟然反省自己了！”进藤夸张地大叫。
“我经常反省自己。”塔矢一脸“你给我闭嘴”的表情。
“但其实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冲断他的棋形，不过我的落点会比你更好，你看，在这里跳一步。”进藤得意地落子，“你的战略没有错，你只是没有找到更高效的路。”
塔矢的脸变得更黑了。
后面两人就开始吵起来，吵到最后又变成小学生吵架，争执着很幼稚的问题。为什么两人总是能说着说着最后吵起来呢？进藤觉得很奇怪，果然自己和他不和，劲敌啊劲敌。
面对芹泽绵密的进攻，畑中依然挡住了攻势，一开始落后的局面，在官子阶段竟然追了回来，不愧是久经战场的老将。
对局结束后，天已经微微黑了，棋院的髙瀬先生叫住进藤。
“进藤，这个赛季最后一场大手合的时间排出来了。正好你在这里，就直接给你吧。”
进藤接过对局表，他的对手是吉田橘平二段，时间是下周三，9月20日。
“加油吧，进藤，你现在的积分很接近了，争取这次能够顺利升段啊，桑原老师和绪方老师都很看好你啊。虽说大家都叫你‘最强初段’，但还是顺利升段比较好啊。” 髙瀬先生笑眯眯地对他说。
进藤顿时倍感压力，连忙点头哈腰说好，匆匆逃出来，长吁一口气。去年因为“不战败”导致他一直停留在初段，就连和谷也一直调侃他，他还不赶紧升段，塔矢可能就要换劲敌了。
大手合的当天，进藤一大早就醒了。妈妈看到他这么早下楼很是吃惊，正要和他说什么，但进藤抓起饭团就冲出了家门。
“哟，进藤。今天来得这么早啊，比你第一次大手合要早多了。”讶木也是个早起的，“紧张吗？”
“没有。”进藤嘴硬。
但是，一开局，进藤便陷入了苦战。
吉田二段比进藤想象中更年轻，但是棋下得很成熟，让他想起芹泽九段厚实绵密的攻势。序盘时自己的布局略显弱势，他心下有些急躁，今天是怎么了，对手似乎并没有那么强，但是自己好像一直无法静下来。
中盘时的进攻演变成了焦灼的缠斗，进藤试图构筑强大连贯的势力线，但这种本该具有异常压迫性的力量却显得后劲不足。这样下去……他在脑子里计算着。这样下去会输。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进藤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围棋社的三将赛时，塔矢那张气到头发都乱蓬蓬的脸。如果塔矢看到今天这局棋，可能又会拍案而起，大喊：“你开什么玩笑？！”
我在做什么呢……进藤心想。他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塔矢那张气到炸毛的脸。因为太害怕失败而变得退缩了，试图进攻对方但结果只是打乱了自己的节奏，因为太想要拿下这局棋，本来不复杂的局面变得复杂起来。
“克制自己的冲动，坚守节奏和棋路，忍耐，才是真正的勇气……”
耳边突然响起了塔矢的声音。进藤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吉田橘平突然察觉到对手的变化。棋行至此，他本已经有7成的把握可以拿下这局，这是他意想不到的，因为他早已听过这位“最强初段”的大名，北斗杯期间的对局表现也十分瞩目，他原先并未抱了多大的希望，但今天一开局他便感受到了对方的压力与不稳定，他很兴奋地把握住了这个空隙，并且将优势一直延续到了中盘。但是，在长考过后，对面的气息突然变了。不能在这个时候前功尽弃，吉田心想，这场对局同样是他升上三段的重要一场。
进藤重新落子，下出了极其稳定的一手。
果然变了。吉田心想，原本急于打断他的进藤，这一手转变得冷静下来，耐心起来，仿佛蛰伏在草丛中窥伺的捕食者。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吉田向他发起进攻。
塔矢已经有9天没有和进藤下棋了。
随着各大头衔赛预选开始，还有国内的杯赛和锦标赛，以及棋院的指导棋工作，两人的对局都十分密集，更不用说塔矢，几乎一半的时间都没法待在东京。虽然两人约好了常常在围棋会所碰面，但一场棋赛下来往往精疲力竭，不用说还有路途的奔波，大部分时候只能立刻回家休息，于是围棋会所也是很久没去了。
真是令人疲倦啊。虽然塔矢从小就周旋于大人之中，有一套很得心应手的社交面具，但一直连续面对狡猾的老狐狸般的高段者们，依然止不住地感到疲累。这时他就怀念起和进藤相处的日常，两人为一些看起来很可笑的无意义的事情争执，但面对进藤他可以放松地幼稚地发脾气。
这局棋下得很难受，虽然局面一直有优势，但塔矢觉得，这并不是一盘自己风格的棋，只是一场胜负局而已。对面的笠井浩二七段面对占据上风的年轻对手一直不甘心地抵抗着，但是下得黏黏糊糊。
“我输了。”
“多谢承认。”
终于结束了啊。塔矢松了一口气。
“塔矢太厉害了，后生可畏，我们这些老家伙可真是不能再懈怠了。”笠井擦了擦脸上的汗。
塔矢礼貌地笑着说，“您过奖了。笠井先生的棋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真想和进藤下棋啊。
进藤的大手合在20日吧，塔矢心想，20日，9月20日……很熟悉的日子。他突然想起在查看院生资料时看到过这个日子，进藤的生日是9月20日。
那天自己有一场在涉谷区酒店的指导棋工作，塔矢想了想，应该可以在下午早点结束，赶过去。
但那天下午，塔矢还是被绊住了。
“塔矢亮。”酒店附近的街角，一位有些面熟的人叫住了他。“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是叫“山田”或者“田中”之类，很普通的名字吧，那人此刻正背着书包等候绿灯。塔矢谨慎而礼貌地打了招呼。对方笑了：“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吧，我是矶部秀树。那时候去围棋会所找你下棋，结果输得一塌糊涂。”
塔矢略微有了印象，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我记得你，是‘儿童名人战’的冠军吧。最近还在下棋吗？”
矶部秀树眼神暗了暗，说：“偶尔还下一点，但是基本以学业为主了。和你的一局棋让我明白了自己和职业棋手的差距。”他苦笑道，“我大概是永远做不了顶尖职业棋手的。所以放弃了，现在只是下着玩而已。”
塔矢有些惊讶，但也很快平复了，这条路上走不下去的人太多了。
看到他的眼神，矶部秀树别过头，淡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这样也挺好的，那个时候每天都是下棋、复盘、做题，生活里几乎没有别的事情，也没有别的朋友，虽然还在上学，却和周围的同学渐行渐远，仿佛身处两个世界。你也懂的吧，塔矢，那条路有多孤独。”
他当然懂得，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围棋的路有多孤独。
好在矶部秀树也并没有大聊特聊的想法，两人就此别过。塔矢小跑着上了地铁。到棋院时，进藤正结束了与吉田橘平的复盘，塔矢一看便知是进藤赢了，虽然知道他肯定可以赢，但还是放松了下来。
“塔矢，你怎么来啦！”进藤看到他很高兴，眼角藏不住的笑意。
“祝贺，进藤二段。”塔矢走过去。
吉田橘平脸色一黑，心里埋怨，以后棋院应该规定要等输棋的人离开才可以祝贺！
两人完全没有理会吉田的黑脸，自顾自地讨论起了棋局。进藤又重新给塔矢摆了一遍，从序盘开始塔矢就看得不停眼角抽搐，他让自己冷静，今天是进藤的生日，不要发脾气。
但这一手粘出来的时候，塔矢实在忍不住骂出来：“你在开玩笑吗？”
进藤先是一愣，然后捧着肚子笑起来，完全没有生气，说：“我当时就在想你肯定会说这句话。”
进藤继续摆下去。塔矢的脸色才终于有了点缓和。“最后还知道腾挪回去，算你这次运气好，碰到对手不是太强。如果对手再厉害一点，不会给你转圜机会的。”
“是，是……”破天荒地这一次进藤也没有嘴硬，“这次还要多谢你那天给我的启发，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塔矢正要问，然后就明白了。
进藤朝他笑得很灿烂，“谢谢你，塔矢，是很棒的升段礼物呢。”
窗外传来一群高中生路过的青春洋溢的声音，隐约听到一群男生在起哄，还有女孩子的笑声浮现。9月的微风从窗口吹来，让燥热有了一丝清凉。
这时才想起什么来的塔矢说：“生日快乐，进藤。”
仿佛生日蜡烛的火焰刷拉一下子点燃了一般，进藤的脸庞瞬间被塔矢的生日祝福点亮了。
“啊，我完全忘了今天过生日呢！”进藤说，“所以你没有给我买礼物吗？”
“你刚才不是说我给了你最好的升段礼物吗？”
“切，棋坛贵公子是小气鬼。”
塔矢无语，心想你是不知道我今天如何压缩行程，每次都是同时指导六盘棋，并且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虽然是指导棋，这么几轮下来塔矢也觉得脑子似乎要被抽空了。
“我请你吃拉面吧。”
两人往外走，结果碰到了迎面走来的和谷一把揉乱进藤的头发说：“进藤二段！祝贺啊！”
进藤大叫着逃出和谷的魔爪，往塔矢身后躲去，“和谷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找你啊，我给你家打了电话，结果伯母说你一大早就去棋院了，一直没回来，我就和伯母说了结束棋局后你会来我家一起聚一下，刚好今天奈濑和阿福也来了欸，本田一会也来，就当庆祝你升段！”说着，和谷又抱怨，“你什么时候赶紧买个手机吧，实在很不方便联系你啊，我还特意跑出来找你，还好我家不远。”成为职业棋士后有了收入，和谷和伊角一起在棋院附近合租了一间小公寓。一顿输出后，和谷才和塔矢冷淡地打了招呼：“塔矢也在啊，要不要一起来。”
“听起来是进藤和院生朋友们的聚会，我就不……”塔矢还没说完就被进藤打断了。
“塔矢也一起来吧，你好不容易可以和同龄人接触呢，再和老爷爷们一直玩你也会变成老爷爷的。”进藤一把搭在塔矢的肩上，把他拖向和谷的公寓。
塔矢心想，芦原应该还没有到老爷爷的地步吧。但还是乖乖跟着走了，一路很安静地听和谷与进藤热闹的对话，说实话这还是他第一次观察进藤和别的朋友相处的状态，看起来，似乎更活泼一点呢。
三人很快到了，屋子里已经是一派热闹，本田也已到了，正和阿福激情下10秒一步的快棋，伊角和奈濑则在准备吃食，有热乎乎的炒面、炸鸡、章鱼小丸子、关东煮、煎饺。看到塔矢大家都很惊讶。
“塔矢也来了，今天是‘双子星’驾临呢！” 奈濑打趣道。
阿福抢着说：“我也看了那期！写得太好了，好羡慕啊，我也想要双子星。和谷，你是我的双子星。”
和谷白他一眼说，“你是我的克星，克星。”在棋院的时候和谷虽然成绩很好排名靠前，但总是输给阿福，还好最后在职业考试的时候打破了这个魔咒。
虽然不明所以，塔矢也跟着笑起来。
进藤被阿福和本田的10秒快棋吸引，北斗杯前他和阿社一起在塔矢家特训时三人也玩过这个。进藤拉着塔矢过来，说要加上他们一起，玩10秒车轮战，谁输掉就下场换人。和谷也叫着要加入。
玩快棋阿福是一把好手，很快本田就下场了，进藤争着上场，他是直觉型棋手，今天又刚刚调整好状态，棋感正好着，阿福不敌他，下场了，和谷赶紧坐上来，但不久也被今天的棋感王者给打下去了。
“塔矢君，快上去把进藤打下来吧！”阿福双手举高高给塔矢应援。
进藤挑眉，今天就是十个塔矢来了他也要稳坐。
但塔矢果然比众人坚持的时间都要久得多，即使已经高强度工作了一天，依然能下出惊人的简洁、准确的棋。进藤丝毫不落后，甚至今天落子的速度比塔矢还要快，10秒快棋被两人下出了5秒的速度感。众人屏住呼吸看二人对局，本来略显轻松刺激的氛围瞬间安静紧张起来，同之前不一样，与塔矢对局的进藤表情也更加认真起来。
怎么突然安静了。那边伊角和奈濑两人心下奇怪，刚刚气氛还很热烈来着，他们端着做好的餐食过来，才看到进藤和塔矢正在对局，也都好奇地凑过来。这一对双子星在《围棋周刊》报道出来前就有已经流传很久了的“劲敌论”，但大家都还是头一次看到两人的对局，即使是玩乐性质的10秒快棋，也被他们下出了正式对局的紧张和认真。
哎呀！众人齐齐惊呼。只见进藤的黑棋在自己的一块残子旁边，没有去连接或做眼，反而下了让自己的棋形变成“空三角”的一手。塔矢稳稳地接住了进藤送来的“勺子”，无情地击溃了他。
进藤抱头大叫，在地上打滚。指着塔矢说：“再来再来！”
和谷把进藤赶下去，自己坐上来，虽然口头上总是对塔矢不服气，森下门下也一直自顾地把塔矢门下当成对手，但是刚才看塔矢的棋确实心生佩服，在时间这么短促的压力下依然简洁、稳定、冷静、准确。厉害的对手，众人都跃跃欲试想切磋一番，继进藤之后塔矢又坐起了庄，对手落花流水一样轮换，直到伊角上来，伊角的棋也是极其稳定耐心，两人冷静对峙着，从中国回来后，伊角的情绪管理能力越发熟练了，在压力之下也能保持着平稳的心态，最后终究是伊角在官子阶段小胜塔矢。
众人惊叹，进藤还要玩，被伊角阻止，10秒对局告一段落，先吃点东西，一群棋痴才察觉到肚子早已空空如也。
吃着喝着，众人聊着。阿福彻底成了塔矢迷弟，一直问各种问题，塔矢耐心地回答着他。其余人心里都对塔矢有了一些改观，其实也并不是如传闻那样“高岭之花”般的“棋坛贵公子”做派，能和大家玩乐到一块，也愿意耐心解答阿福的各种奇奇怪怪问题。
聊着聊着，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职业考试，奈濑和阿福今年再次失败了。阿福明年还要继续，但奈濑的神情开始闪烁不定，比进藤大两岁的奈濑明年不能再做院生了。
“饭岛也放弃了，他回去准备升学考试了，最后还是决定考大学。” 奈濑幽幽地说着。“我也很犹豫呢，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也不像你们对自己的棋力那么有把握。” 奈濑大叹一口气，“真羡慕塔矢啊，塔矢应该从来没有被这样的问题困扰过吧，什么都能顺顺利利地应对吧，能力又强，家世也好。”
“不要这样说。”第一时间回应的竟然是进藤，“塔矢也有过他的困扰啊，但即使恐惧到浑身颤抖，他也选择面对，没有逃避。”
众人来了兴趣，纷纷追问进藤知道些什么贵公子的内幕八卦，塔矢在一旁直捏一把汗。进藤想起塔矢败给佐为的两盘棋，一路追着要和佐为下棋被拒绝，又被和自己的三将战激怒，以及在围棋社的种种艰难，心虚地打哈哈。
最后还是伊角来救场：“塔矢的家世既是助力也是巨大的压力吧，要超越‘名人的儿子’这一身份，成为塔矢亮本身，就是极其不容易的。”
众人陷入沉默。伊角说得极是，所以，这条路上每个人都背负了很多。
“只有进藤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明明什么都不了解，竟然已经是职业棋士了。”和谷吐槽好友。
“我哪有什么都不了解了！”进藤顶嘴。
“啊，我也记得，进藤一开始连本因坊、王座这些头衔都不知道，也不认得桑原老师和座间老师。”阿福补刀。
“幼师赛、职业考试、职业比赛这些全部都不了解。”本田继续补刀。
和谷打量起进藤，“你这家伙，所有的职业围棋常识都不知道，也没有认识的人，只是会下围棋就来考职业棋士了？为什么呢？”
进藤想起自己考上职业棋士后躲在化学实验室窗户下面偷听围棋社伙伴的对话，那个时候心里是多么不舍啊，他就要和熟悉的伙伴，熟悉的生活分别了，走上另一条路，但是他一点也不后悔。进藤一脸认真地回答：“因为塔矢在这里，塔矢在职业的世界里，我想和他下棋，所以，我要走到他的世界里来。”
众人被这一番言论震惊到鸦雀无声，“不愧是‘双子星’呢……”奈濑感叹地评论。
塔矢手中动作也停滞了，他看着进藤，那张脸上的神情极认真，金色的发丝仿佛阳光下海面跳跃的闪光，塔矢听到了海面下涌流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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