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邦府密室中。
一个少年与吕不韦相对而坐。
这少年便是去年酒席上大煞风景的甘罗。
现在,年仅十二岁的他已是吕不韦府上的少庶子,继司空马之后吕不韦又一极为信重的门客。
“当此之时,唯卿之计,方可令老夫心安啊。”
吕不韦深深地叹息一声,语气中透着失望。
人已找好,计划只差最后一步——该如何安全地把嫪毐送到太后的枕席之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想他过去如此倚重司空马,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司空马却不敢应声了。
“食君之禄,解君之忧。此甘罗之职也。”
烛火下,甘罗的神态兴奋,身体前倾,十分乐意为吕不韦排忧解难。
吕不韦终究是有些犹豫地。
一方面,他觉得甘罗太过年幼,恐怕难堪大用。
可另一方面,这种极为秘辛之事,他实在没有太多人可供问策。
吕不韦又是一声轻叹,抬起头,与甘罗的目光对上。
少年弯起眼睛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有着明显外露的狡黠。
“好!”
吕不韦握紧手掌,决定相信这个天才少年一次,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甘罗听完后,沉吟片刻,马上有了办法。
“此奴既然受过耐刑,面白而无须,绝似寺人。可以假充之。”
宫廷之中的宦官分为两种,一种是正常的宦官,一种则是因犯罪或其他原因而被阉割的阉宦。
后者被称为寺人。由于受到宫刑,他们比普通宦官更适合在后宫中供职,也更容易接触到妃嫔和太后。
这倒是个绝好的办法,吕不韦大喜,又问道:
“如何假充之?可有详细之策?”
甘罗微微一笑:“此不难也!秦律之隙,恰可为我所用。
‘隶奴犯法,无需报官,主人可动私刑。’
君侯只需伪造嫪氏犯法之状,佯装暗施私刑。
无需通告细节,但拔净嫪毐之胡须,只令世人猜忌便是。
如此形貌,人必以为其已受腐刑。”
其中虚实,人皆不知。却可利用他人的臆想来达到目的,甘罗实在聪慧得令人称奇。
“此计甚妙!”吕不韦忍不住拍案叫绝,心中却又担心,“若是太后误以为真,我们岂不弄巧成拙?”
甘罗没有一点犹豫,反而觉得这问题很蠢。
“君侯乃太后至亲,只消您在太后耳边稍加提醒,太后岂能不明?”
吕不韦着实被甘罗的话给噎住了,一时竟有些气火上头。
可是仔细一想,他又实在不必要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掰扯那些他不懂的人情世故。
“善,善。”吕不韦只好干笑两声,将甘罗的谋划全盘接受。
——
天明时,甘罗方才走出密室,回到自己的小院。
那时李斯正晨起,遇见路过的甘罗,同他打了声招呼。
“早!”
甘罗抬头,又是眯眼一笑,大声回应。
见他脸色不好,李斯问了句:“你没睡觉?”
“嗯,一宿没睡。”
甘罗大方承认,抬头看着李斯。
李斯的长子与甘罗差不多大。看到甘罗,他总忍不住想说教几句。
“你还小,得好好休息,早睡早起。”
不过甘罗显然没把李斯的话放心上。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斜着眼睛,不屑回了句“知道了”。
望着甘罗的背影,李斯不禁摇头。
他们住得近,这孩子的故事,他倒也知道些。
甘罗是秦惠文王时左丞相甘茂之孙,甘茂因惧怕谗言而投奔齐国,最终死在齐地。至死仍思归秦。
其后人遵从甘茂的意见,举家搬回秦国,从头来过,重振甘氏。
甘氏族人之中,以甘茂的直系孙甘罗为最慧。
这个孩子三岁能诗,五岁能辩,七岁就已经是族中公认的天才少年,智不亚于年长他几十岁的叔伯辈族亲。
乡里间,妇人莫不盼着生子能如甘罗般聪慧。
在甘氏族内,他更是被寄予重振家族的厚望。
所以在这个孩子才刚满十岁时,族人便出资将他送到咸阳,拜入吕不韦门下。
十一岁时,对于很多孩子来说,还是玩泥巴的年纪。
而甘罗却已经成为了吕不韦府上的少庶子,仅次于司空马在相府的地位。
李斯不仅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李由,他还比甘罗大上几岁。
可妻子从上蔡寄来的家信中,却总说孩子还在田间地头跟伙伴们一起牵黄狗追狡兔。
每每看到这句,李斯都忍不住要汗颜一把。
“儿啊,爹走以前你就喜欢玩这个,爹支持你,陪你一起玩。
可现在爹都走了八年,你还喜欢玩这个......爹真是无话可说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正当李斯思考儿童过于早慧究竟好或不好时,一阵喧哗打断了他的思绪。
“抓住他!!”
几个府兵大喊着将一个青年按倒在地,大喝一声:“无耻之奴,竟敢偷盗相邦大人的东西!有你好受的!”
李斯站在远处观望,只觉那个被按倒的人有些眼熟。
似乎是前些日新来到府中的奴隶,据说还曾经是赵国的将军。
“我没有!我没有偷!你们不可以冤枉我!!”
嫪毐大喊,声嘶力竭。
他在地上挣扎,一身勇力在这样被动的姿势下也完全无法施展。
“把东西交出来!”府兵逼问。
“我没有拿!我没有!!”嫪毐又是一阵拼力挣扎。
这场闹剧很快吸引来了吕不韦门下众人,不少埋头著书的士子都停笔站在门口看热闹。
人群越围越厚,很快有了里外三层。
外围的李斯已经看不见人了,却还能清楚地听见府兵的问话和嫪毐的争辩。
“哼!偷没偷你自己心里清楚!看你见了相邦大人还敢不敢狡辩!”
“走!带他去见大人!”
“冤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嫪毐满脸通红,吼声中饱含委屈,还是被府兵毫不留情地拖走了。
自那以后,相邦府再无嫪毐这号人。
至于他去了哪,没人知道。
有人说他兴许是被处死了,也有人说他大概是被罚去干苦役了。
但更多的,是说他肯定是被施以宫刑,然后随便发配到哪去继续当奴隶了。
因为好多人都亲眼看见了,嫪毐从囚室中走出时那苍白消瘦、面无寸须的模样。
对这个微不足道的奴隶的讨论没有持续几天,也就不了了之。
相府再次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平静的。
但暗流永远隐藏在平静之下。
自嫪毐偷盗之事后,年幼的甘罗一跃成为吕不韦身边最倚重的红人,甚至盖过司空马。
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天才少年还在不断创造神话。
同年,也即秦王政二年,夏末。
骄阳如火,炙烤着关中的田垄。
枝枝叶叶,花藤草蔓葱郁着最后属于它们的时节,人与兽则蛰伏在阴凉处苦捱着暑热。
相府正厅内,巨大的四足铜鼎中置满了贵如黄金的冰块。
冷气蒸腾成雪白的烟雾,缓缓升起又落下。就是这一缕凉气,放在那时也甚是奢靡。
吕不韦着便衣斜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旁有美姬四人,个个眉眼盈盈,艳若桃李。
四位美人各伏跪在吕不韦的东西南北,自四方轻摇羽扇,送来凉风。
正中的吕不韦闭眼不语,仿佛已然入定一般,很快就将坠入酣梦。
“锵!!”
忽的一声敲锣,惊破了吕不韦酣然的睡意。
“锵!锵锵锵!”
“文星降,上卿生!凡夫俗子快让路!”
三通锣鼓后,又有沿街的叫嚷连天,声音直透过重重围墙,传入吕不韦的耳中。
就连身旁几名执扇的美姬,也不由停下了动作,眼巴巴向外张望着。
其中一人喜笑颜开,仰起娇面,盈盈报喜:“大人,定是中庶子回来了。”
另一人嬉笑着拿扇子轻拍彼之柔荑,捂嘴笑道:“笨,现在是甘上卿了!”
“哎呀,瞧我这嘴拙,相邦大人勿怪!”
那少女笑开了芙蓉面,一副娇态,教人眼见心喜。
美姬、仆从皆一团喜气,唯独吕不韦无动于衷。
他缓缓睁眼,伸手揉了揉自己疼痛的额角,目光放在远方。
吕不韦搁在膝上的手不觉握紧,眼中的凶光一闪而过,未置一词。
几名美姬察言观色,面面相觑,都不知她们哪句话说错了,惹得相邦大人不快。
今天是大喜之日。
吕不韦门下的中庶子甘罗因功被拜上卿,这可是目前吕不韦门客中成就最高的一位。
更何况,甘罗如今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年幼更为他的故事增添了传奇色彩。
在她们看来,甘罗之喜,那就是相邦之喜。
甘罗十二岁拜上卿的记录,可谓前无古人,很可能也会后无来者。
如此给吕不韦长脸的喜事,自然得好好祝贺。
外头锣鼓喧天,男女老少的贺喜声、羡慕声越发繁盛。
“大人......”美姬小心翼翼地发声,“您,不出去看看吗?”
吕不韦仍然是不动声色,只是回了个冷眼。
那美姬一个哆嗦,不敢再说了。
正厅里一时静下来,吕不韦又闭上了自己的眼睑。只有呼吸声,越来越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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