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晌午,趁着文化局乱糟糟的,冯兰英就去卫生院将文玲接了回来。
刚回院门,黄雪莲就迎了出来:“兰英姐,你可回来了!文玲好点没?”
言罢,她又指了指屋檐下的竹篮,“刚才有个穿夹克的小伙子来送鸡蛋,说是你家亲戚托他捎的,问他是谁,他光笑不说话,放下就走了。”
冯兰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竹篮里铺着层稻草,鸡蛋个个饱满,看着就新鲜。她心里咯噔一下,抬头问:“什么样的小伙子?”
“二十来岁,高高瘦瘦,说话带点城里口音。”黄雪莲边说边往灶房走,“我看这鸡蛋好,刚烧了水,打算给文玲煮两个补补。”
冯兰英皱眉,亲戚?
她可没什么亲戚知道她在县城,还知道她住这儿。
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冰凉的蛋壳。
知道她住这儿的,除非是…崔国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按了下去。
他可不见得有那么好的心思。
前几年文玲得过一次重感冒,烧得小脸通红,她急得直掉泪,想让崔国栋去镇上买只老母鸡炖汤,他磨磨蹭蹭半天,最后空着手回来,身后跟着王春娟。
王春娟当时指着她的鼻子骂:“鸡蛋都要省着给胜利读书补脑子,哪有闲钱买鸡?丫头片子抗抗就过去了!”
崔国栋就站在旁边,头埋得低低的,连一句辩解都没有。
鸡蛋,是家里的贡品,王春娟把着筐,谁动一个都要被骂半天。崔国栋哪有本事弄这么一筐鸡蛋来?他哪有那个胆子和他老娘对着干?这鸡蛋,多半是林知青送的吧。
吃过午饭,冯兰英和黄雪莲赶紧回到县文化局,刚推开门,就看见大家围坐在桌子前,一脸的垂头丧气。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桌子上,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焦糊味。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所有人整个月的心血烧成了灰烬。
章琼华端坐在桌前,往日冷静的脸上此刻满是焦灼:“钟委员,按章程,参展作品明日正午前必须送达地区文化馆。现在从头赶制,人力、材料都跟不上,这是实际困难。”
钟卫东背着手站在窗前,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威严。
“章主任,火灾是突发情况,谁也不想这样。但咱们是代表县里参展,真要空着手去,不光是咱们脸上无光,县里在地区面前都难抬头。”
刘爱华叹气道:“先前看冯兰英同志她们在绣品上投入的心力,技法扎实、态度严谨,本以为此次参展是十拿九稳,能为县里争得荣誉,没料到出了这档子意外……”
她顿了顿,声调稳了稳,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持重,“当务之急,纠结过往无济于事。当务之急,还是要群策群力,琢磨琢磨后续的应对之策才是。”
章琼华低头应了声“是”。
她知道,钟委员的话是定调,刘爱华的话是提醒,眼下不是愁肠百结的时候,得跟着两位上级的思路找出路。可是怎么找出路,这是个难题。
代表一个县的作品不能太差,而且还要有好的寓意,要拿得出手,而这会儿就只剩下半天时间了。
屋子里一片唉声叹气。
冯兰英听着几位领导的话,心里那点念头愈发清晰,她往前挪了半步,轻声问:“钟委员,章主任,刘师傅,那……能不能跟上面通融一下,晚一天交?”
钟卫东沉吟片刻,抬眸时,望着她的眼神深了几分。
他道:“按原先规程,今天下午装车,下个周一开展,展品必须明天送到市里,如果我们今下午不交,我等会儿就去跟交通局申请,找辆最快的卡车,明天晚上出发,应该能赶上周一参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冯兰英,“冯兰英同志,你问这个,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冯兰英深吸一口气,往前站了两步:“各位领导,我这有个法子,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
话音刚落,屋里霎时静了静。
黄雪莲眼睛一亮,“兰英姐,你真的有主意!快说说!”
“这节骨眼上,还能有啥法子?难不成你还能变一幅领袖像出来?”何秋月和宋翠兰眼里满是不确定。
“哦?什么法子,别是空有想法落不了地。”章琼华探究道。
她不信短短片刻能想出扭转乾坤的法子。
“先听听也无妨,总归是个念想。”刘爱华轻咳了两声,眼神赞赏。
冯兰英站起身来,走到长桌前面,“通知上只说要参展,没规定必须绣什么,”
“主题是咱们自己定的。之前选领袖肖像,是想着表达崇敬,但仔细想想,国家的繁荣昌盛,不正是千千万万劳动人民干出来的吗?”
她拿起桌上一张白纸,比划着,“领导们想看的,说到底是咱们老百姓的精气神。要是能把田间劳作、纺线织布、妇女们赛手艺这些场景绣出来,不正是最鲜活的时代风貌?”
章琼华猛地直起身:“你是说……换主题?”
“对,就聚焦咱们农民自己,”冯兰英点头,眼里闪着光,“各家妇女谁没几件压箱底的绣活?孩子的肚兜、老人的鞋垫、门帘上的花样,都是现成的素材。稍微改改,把插秧、割麦、摘棉花的场景拼起来,比单幅肖像更有烟火气,也更能显出咱们劳动人民的光彩。”
宋翠兰愣了愣,忽然拍了下大腿:“对啊!我前阵子还绣了块五谷丰登的门帘,说不定能用。”
“我家有块婆媳纺线的桌布,还是去年评比得的奖!肯定能派上用场。”
“我家虎头鞋上绣着春耕图,不也正是体现了咱们劳动人民的风采吗!”
一时间,办公室里的沉闷一扫而空。
冯兰英看着重新振作起来的众人,补充道:“咱们把各家的绣品集中起来,拼一幅丰收长卷。再补绣上拖拉机、抽水机这些新物件,新旧结合,既接地气又有时代劲儿!”
钟卫东站起身,紧紧握住冯兰英的手:“兰英同志,你这脑子转得真快!时间不多了,就按你说的办!”
下午,风还带着些凉,办公室里却热气腾腾的,绣娘们抱着绣品赶来,花花绿绿的布料堆了半张桌子。
冯兰英把自己前些天来报名的时候的绣的麦穗铺开,又拿起剪刀,将宋婶子绣的摘棉花纹样剪下来,巧妙地缝在长卷一角。
何秋月把拖拉机绣在远处的田埂上,黄雪莲添了几只啄谷的小鸡。刘爱华亲自掌针,在空白处补了片金黄的稻浪,技艺高超,惟妙惟肖,看得众人连连赞叹。
傍晚时,日光西斜,一幅三米多长的丰收长卷基本成了。
金黄的稻浪里,男人们挥镰,女人们脱粒,孩子们提着篮子拾麦穗,远处的拖拉机冒着青烟,烟囱上还飘着面小红旗。
钟卫东看着绣品,眼眶热了:“这才是咱们的日子,这才是咱们要展的风采!”
冯兰英擦了擦额角的汗,望着眼前的绣品笑了。
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县文化局门外,崔红梅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站得腿都酸了,眼瞅着月亮都要爬出来了,周素芬的影子都没瞧见,正嘀咕着这死婆子是不是忘了事,后颈突然窜过一阵凉意。
她猛地转头,树下立着团黑影,两点幽光如狼眼,直勾勾剜着她。
崔红梅霎时僵住,“大…大哥,你怎么在这?”
槐树下,崔国栋没说话,就那么垂着眼看她,眉骨高挺,下颌线冷硬,眼神像冰,没半点温度。
崔红梅眼珠一转,猛地挤出笑来,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熟稔:“大哥!可算找着你了!娘在家急得团团转,催着咱们赶紧回呢,快走吧!”说着就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她还没碰到,崔国栋就往旁边一闪避开了她的触碰。
“你在这等谁?”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冰块砸地。
崔红梅心里一哆嗦,强笑道:“没、没等谁啊,就是……就是没来过县城,到处走走,随便遛遛弯,多看看。”
“周素芬?”他道。
三个字像毒针骤然扎过来。
崔红梅一张脸霎时就白了。
大哥怎么知道周素芬的?
崔国栋的眼神没移,依旧冷冷锁着她:“不过,你应该是等不到她了,县文化局起火了,她现在应该人还在卫生院。”
闻言,崔红梅脸色微变,猛地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心里怒骂着,这个蠢货,这点事都办不好,毁个东西还把自己弄到卫生院去了,真是个废物!
然而再抬眼之时,崔红梅却满脸的无辜和疑惑,“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周素芬是谁,她去医院干什么?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崔国栋突然低低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戾气。
她看着崔国栋眼里翻涌的戾气,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越收越紧。前几日还觉得大哥窝囊,此刻才惊觉,这亲哥发起狠来竟如此吓人。
“大哥我说真的,我真的不认识那个叫周什么的,你相信我,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啊!”她满眼惶恐,声音发颤,脚不由自主地往后挪。
崔国栋抬脚,步步紧逼。
气氛窒息凝滞。
“爹!”
巷口突然传来童声,清亮急促。
崔国栋浑身一震,猛然回头,崔红梅松了口气,像断线的木偶往后倒,后腰却重重撞在搁在墙角的脸盆架子上。
哗啦一声脆响,架子应声而倒,满满一盆洗脚水兜头浇下来,混着盆底沉渣,直接浇得个她浑身湿透!
腥臊的馊臭味呛得崔红梅直翻白眼。
“谁啊?在门口鬼鬼祟祟干甚?”住在墙里边的老太嘎吱推开门,冲着外面骂骂咧咧,“鬼鬼祟祟的,不会想偷我的盆吧!”
崔红梅抹把脸,一股邪火顿时冒了出来,“死老太婆,你把这破架子摆在过道上干什么,眼瞎了还是心黑了?过道是你家的?摆个破烂玩意儿挡路,现在砸了人、泼了水,赶紧赔我医药费!”
说完一回头,她才惊觉大哥竟不知不觉没了人影。
与此同时,巷子门口,崔国栋快步走到文玲跟前。
他蹲下身来,眉目间方才的戾气全敛了去。
崔国栋抬手摸摸女儿的头,语气温柔:“文玲,怎么一个人来了?你娘呢?”
文玲猛地往后一躲,小手啪地打开他的手,语气认真又决绝。
“我有新爹了,比你好!你不是我爹了,以后不准找我娘,不准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