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明见气氛差不多了，便清清嗓子，往前站了一步，双手虚按：“咳咳，大伙安静一下！”
大队长的积威犹在，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李军明挺直腰板，脸上摆出惯常的开大会时的严肃表情，目光扫视全场，声音洪亮地开嗓：“同志们！伟大的领袖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今天这个事关系到咱们大队每一位社员的切身利益，关系到咱们集体劳动的公平公正！吵吵嚷嚷，解决不了问题！哭哭啼啼，更不是办法！”
他顿了顿，目光特意在脸色煞白的叶腊梅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无形的压力。
“赵老二提出疑问，这是关心集体财产，关心自身劳动成果的表现，值得肯定！叶腊梅同志作为计分员，工作辛苦，有目共睹，但工作有疏漏，也要勇于承认，积极改正!这才是对组织负责，对社员负责的态度！”
这番官话套话，虽然听着有点虚，但把调子定在了“讲道理”、“查事实”上，堵住了叶老太想继续胡搅蛮缠的嘴。
“对对对，还有我家的，也要重新算，我们家今年可是赚了一公分就往筐里放一个苞米粒，这可造不了假。”
张菊婶很快跳出来，她可不能吃这个亏。
叶腊梅听了，眼珠子慌乱地转动着，自己几斤几两她还是知道的，这事要是闹出来，指不定多丢人呢。
突然，她身体猛地一晃，眼睛一翻，然后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地往地上倒去！
带着哭腔说道：“既然大家都不相信我，这个计分员我还是不当了，省的以后做事情还要被大家伙质疑，呜呜呜呜呜呜呜……”
说完叶腊梅还止不住的哭起来，模样好不可怜，给叶老太看的这个心疼啊。
李军明没理会，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有分量:“既然大家对账目有疑问，那我们就必须把账算清楚！算明白！让大伙心服口服！这不仅是给赵家一个交代，也是给咱们大队所有社员一个交代！”
底下人都附和，叶腊梅脸色更难看了。
叶老太吐了口痰，“我呸，咱们大队就我家腊梅上学多，找个啥也不会的算有屁用。”
李军明就等着这句话呢，连忙接道：“这倒也好办，季昭新媳妇不是知识分子么？高中每年都是全校第一，水平自然差不了，由她来重新算账，最公平不过。”
周南枝疑惑的抬起头，谁刚才叫她了？自己好像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众人对视了两眼，议论纷纷。
“第一啊，那行，水平肯定差不了。”
“季老四媳妇一看就是文化人。”
“两个孩子养的白白胖胖的，看着是个好人。”
……
周南枝听明白了，这是想让她帮忙，估计是大队长不好明面上掺和公分的事，把她推出来了。
周南枝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但看着李军明不容置疑的目光，再看看周围社员们饱含期待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被彻底架起来了，躲是躲不过去了。
看着叶腊梅蹲在叶老太身后怨毒的眼神，自己和她没仇吧？好恶毒的眼神。
算了，就当......日行一善？顺便.....打打某些人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手上沾的土豆灰，又安抚地揉了揉石头的脑袋（小家伙正紧张地看着她），然后站起身，走向人群中央。虽然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但此刻她挺直的脊背和沉静的眼神，莫名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她走到叶腊梅面前，平静地伸出手:“叶同志，工分本和笔，给我吧。
“算盘今天没带过来，放在家里了，今天恐怕是不能...叶腊梅轻咬嘴唇，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无妨。“周南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叶腊梅的尾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平静。
她甚至没有多看叶腊梅一眼，仿佛对方提出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她接过那本还带着体温的工分本和那支旧钢笔，指尖冰凉而稳定。
简单的加法和乘法而已，还用不上算盘。
叶腊梅瞪大了眼睛，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伪善瞬间僵住，被难以置信和一丝被轻视的恼怒取代——不用算盘？她以为她是活算盘吗？这可是全队几十号人、大半年零零碎碎的工分！
周南枝没理会周围的反应。她径直走到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略显干净的石碾旁，将工分本摊开。
动作不疾不徐，颇有一副计分员的样子。
“王铁柱，五月连出工二十三天，割麦，每日八分.......一百八十四分。”
没有算珠的噼啪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她偶尔报出的、清晰无误的数字和名字。
周南枝认真做事，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侧脸沉静专注，额前几缕碎发垂落也浑然不觉。
那份全神贯注的气场，让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人群彻底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翻动纸页的手和笔下不断累积的数字上。
叶腊梅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她死死盯着周南枝笔下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和纸上迅速成型的、条理分明的记录，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凭什么是她，贱人！她把季大哥抢了，现在还要和她抢计分员！
周南枝似有所感应，抬起头来，对上叶腊梅可怕的眼神。
周南枝没多想，只以为自己抢了她的风头，这才惹得她不高兴。
没占用太多心思，周南枝又继续忙活，算账不难，难得是人数众多。
季家人也在下面，看见周南枝被叫上去也十分光荣，周围几个人也捧着周南枝说。
周南枝算一个，这边就开始对账，算完了，账也对完了。
周南枝算下一个，前一个就去领粮食，这边就又开始对账。
效率很高，周南枝花了三小时完成算账和校对。
账本解决了，剩下就是各家把各自的份额领走。
少的人家四五口，三百五十多斤，多的人家，十几口，那就是一千斤左右。
这些粮食看着多，不过要想顿顿吃饱，是不太可能了，每顿也就吃个七分饱。
家里有推车的就推着回家，有筐的就背着回家，啥都没有的也找个袋子装。
总归不论如何，众人的脸上的笑容是相同的。
周南枝饿了，非常饿，两边的胃黏膜都快贴在一起的那种饿，但是她要等分完粮食后买粮，就只能干等着。
石头也饿，他今天和阿姨起床之后，只吃了婴儿两个拳头大的土豆。
自从阿姨来了之后，他从来没有挨过饿，每顿都是换着花样吃，这还是第一次。
石头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要懂事，不能给阿姨添麻烦。
“石头饿吗？”周南枝给石头用清水擦了把脸。
粮场人多，灰也大，石头的小脸蛋灰噗噗的。
“不饿。”
一听就是撒谎，周南枝不拆穿，只是从篮子里实际是空间拿了两块大白兔，“石头先吃着，回家阿姨就给你做饭好不好。”
“好～”石头很好满足，当即便乖乖的点头。
等分粮结束，周南枝当即去找了忙完的李军明。
“大队长，我来买粮。”
李军明抬头，看见是周南枝，说道：“是是是，我忘了这茬，季四家今年没有公分。”
“白面三毛一斤，大米四毛，玉米粒子红薯土豆一毛，其他豆子都是半分。”
大队给的价格比外面优惠不少，周南枝大手一挥，直接要了两百斤白面，两百斤大米，红豆绿豆共五十斤。
这可吓坏了李军明。
“妹子，你和石头可吃不了多少，一年撑死也就二百五十斤，你买这么多，明年可就成了陈粮。”
关于这点，周南枝早就想好了说辞，只说分家了，之后要每年给季父季母粮食。
“哎呦……你这孩子……真是有孝心。”李军明真心说道。
周南枝嫁过来才几天，就想着尽孝，给季父季母分的还是最贵的精细粮。
“队长，我想去西北的农场看看我爹娘，他们身体不好，我总不放心，这介绍信队里能开吗？”
周南枝斟酌着说，她也不确定李军明能不能答应，毕竟这个要求确实也很过分。
果然，李军明的眉头深深皱起，有些为难。
“妹子，我理解你，不过你的这个情况，按照规矩讲是不能通过的。”
周南枝心下失望，果然不行吗？
“不过，季昭的部队不是在西北来着，你去看看季昭，顺路去看看父母。军人家属去探望，这个可以，军人在外保家卫国，组织也倡议家属去后区探望。”
周南枝笑不出来了，别人不知道，她还不清楚么，季昭牺牲了。
她深吸一口气，去哪探望啊，烈士陵园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作为妻子，去烈士陵园探望也很合理。
虽然，两人只匆匆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一句。
“好，谢谢大队长，介绍信最好快一点，我放心不下家里的两个孩子，所以尽量早去早回。”
……
李军明也不磨叽，当即便拿笔开始写。
很快，周南枝便拿着带着公章的介绍信离开。
“阿姨，你要离开几天吗？”石头委屈巴巴的说，眼泪就在眼眶里，下一秒就要落下似的。
石头虽然小，但是依然能看得出清秀，之前又瘦又黑，现在被周南枝养出了肉，白了许多，气色也是白里透粉。
周南枝觉得心疼，只好蹲下来耐心解释。
“嗯，阿姨要去看自己爹娘，就像阿姨对石头好一样，阿姨的爹娘对阿姨也很好。他们现在的处境很糟糕，所以阿姨要一定要去。”
石头听懂了，眼泪却决堤了。
“阿姨的爹娘也像石头的爹娘一样爱石头、照顾石头么？我娘说，天下所有的爹娘都希望孩子好好的，可是……可是我的爹娘为什么不要我了……”
周南枝语塞，她从来没有听过石头爹娘的事，季母也没说过，想来因为季昭没提过，所以季母也不知道。
周南枝心里有了猜测，石头爹是季昭战友，如果石头爹娘哪怕在世一个，组织恐怕都不会让石头被季昭领养。
这样看来，恐怕石头的爹娘都不在了。
世事无常，厄运时时刻刻都在降临，只不过这一次落在了幼子身上。
“阿姨读书的时候，有一句话，我觉得说得特别对，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意思是说，天下的爹娘爱他们的孩子，就会为孩子的将来细细打算。可我觉得还有瑕疵，世上的每个人活的都是磕磕绊绊，有时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对眼下的困境都摸不到方向，哪里能轻易又妥善的为他们的孩子打算呢？”
周南枝轻轻的擦掉石头的眼泪，又继续说。
“但是，不论他们是否真正的做到了‘为之计深远’，有一点无可否认，那就是他们一定是深深的爱着他们的孩子，他们只是没有办法……所以，石头也要原谅他们好吗？”
“真的吗？阿姨，我爹娘没有骗我。”石头抽噎着说道。
周南枝心疼的将石头搂在怀里，轻声回复：“对，石头的爹娘有他们的不得已。”
石头哭，周南枝也不制止，任由石头发泄情绪。
等石头哭的差不多了，周南枝才领着石头回家。
路上，石头问，“阿姨，那你要几天才能回来。”
这周南枝早就想过，火车一天一夜，往返就是两天，她在西北农场呆上三天，期间再给周父周母添些物件儿，再多一天时间用于解决突发情况，才算万无一失。
“六天啊，那是不是不到一周，狗蛋说一周有七天。”
狗蛋是陈桂婶的孙子，和石头关系很铁。
周南枝听了很欣慰，毫不吝啬的夸奖道：“对，石头真棒。”
石头不好意思的摸摸小脑瓜，阿姨又夸他了呢，他真是好宝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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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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