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午后,日头正烈,毒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被蒸得微微扭曲。唯有院门口那棵老枣树下,尚存着一片难得的阴凉。斑驳的光影透过层层叠叠的椭圆叶片,洒在泥土地上,随风轻轻晃动,如同碎了一地的金子。
颜真真坐在树荫下的小马扎上,手肘支在膝盖上,掌心托着腮,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远处。耳边是枣树叶持续不断的、细碎的“沙沙”声响,像是不知疲倦的私语。她试图理清思绪,理解这短短几天内发生的、如同荒诞戏剧般的一切,但脑子里依旧像塞了一团乱麻。
她,颜真真,一个奉行“生命在于静止”的资深宅女,难得心血来潮,在那个黄昏出门沿江散步。江风带着水汽,本该是惬意的,却没想到,会目睹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个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母亲,正抱着一个看起来不到两岁的孩子,颤巍巍地试图跨过那座跨江大桥的栏杆。桥上车流不息,行人匆匆,暮色初降,光线昏沉,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角落正在发生的悲剧。
那一刻,颜真真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她冲了上去,想要将这对母子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她以为自己能办到,却远远低估了一个心死之人决意赴死时,身体里所能爆发出的惊人力量。
混乱中,她只来得及死死抓住那个母亲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拼命地去够那个孩子。她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几乎是靠着惯性,硬生生将那襁褓中的婴儿从母亲怀里夺了过来,看也不看地塞向旁边一个因察觉异样而驻足、正惊慌失措跑过来的路人怀里。
“接住!孩子!”
她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
也就在孩子脱手的瞬间,那位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绝望,有痛苦,但在看到孩子被安全接住的刹那,竟然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随即,她不再有任何留恋,身体猛地向江面方向一挣!
颜真真的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攥着那位母亲的衣袖。她从未想过放弃,也从未预料到,一个人下坠的决心会带着如此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拉力。
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她只觉得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将她猛地向前一带!天旋地转间,冰冷的栏杆从手边滑脱,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
坠落,急速的坠落。
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桥上远远传来的、模糊的惊呼。在身体彻底脱离桥面的那一刹那,颜真真的心脏骤然紧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害怕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勇气。
砰——!
沉重的、几乎是钝器击打般的声音在她身体里炸开!
背部和水面猛烈撞击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暴力地揉碎、分解。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咸腥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那是血的味道,混杂着浑浊江水的土腥气。湿漉漉、沉甸甸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冰冷刺骨的江水迅速浸透了她的衣衫,掠夺着她仅存的体温。
太……太疼了……
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冰冷的江水贪婪地吞噬着她。视野里的最后一点天光,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最终,彻底被无边的黑暗淹没。
颜真真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次感受到“存在”。
沉重的眼皮像是粘在了一起,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本就混沌的脑子更加茫然。
头顶是糊得满满当当的、已经泛黄卷边的旧报纸,密密麻麻的铅字和模糊的版面构成了奇异的天棚。视线微转,四周的墙壁同样如此,被一层又一层的报纸覆盖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旧纸张特有的油墨味。
这场景……在一些怀旧题材的电视剧里似乎见过。是片场吗?可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酸痛,尤其是胸腔和后背那隐隐的、仿佛真的被震裂过的痛楚,又在提醒她,这一切真实得可怕。
她不是应该沉在江底吗?或者,在医院?
挣扎着,她用胳膊肘支撑起虚弱无力的身体,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不知哪里的神经,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她环顾四周,除了一张硬板床和身下铺着的粗糙草席,屋内几乎空无一物。她需要借力,也顾不上嫌弃那报纸墙是否干净了,艰难地挪动身体,将后背靠了上去。
墙壁并不平整,报纸下面似乎是粗糙的土坯。当她靠实的瞬间,墙壁内部传来细微的“呲啦……呲啦……”声,细小的土砾正滑过报纸内壁,簌簌掉落。这杂乱微弱的声音,在她此刻异常敏感的听觉里,却被放大了数倍,搅得她本就昏沉浆糊般的脑袋更加胀痛。
这是哪里?被人救起来了吗?可记忆里,那条江的两岸是繁华的都市,高楼林立,怎么可能有这种……这种仿佛停留在历史书页里的地方?
恍惚间,她想起小时候住在乡下姥姥家,夏夜的星空下,姥姥摇着蒲扇,絮絮叨叨讲起的往事。姥姥说,她年轻那会儿,也就是七八十年代,家里穷,住的屋子就是自己用黄泥掺着稻草,夯土为墙,覆茅为顶。冬天透风,夏天漏雨,墙壁摸上去,就是这种粗糙扎手的感觉。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尚未完全成型,太阳穴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一根钢针在里面不断搅动。痛感越来越剧烈,迅速蔓延至整个头颅,她无力抵抗,意识再次被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的昏迷,与之前那片虚无死寂的黑暗截然不同。
她仿佛漂浮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意识是清醒的,能清晰地“看”到眼前流转的一切,却无法干预,只能作为一个彻底的旁观者。
她看到了一个女孩,一个拥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容颜,却生活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背景之下——那似乎是一本……年代文小说世界?而这个女孩,是书中一个出场寥寥、体弱多病的炮灰女配的角色。
梦境如同按下快进的电影,将那个女孩短暂而扭曲的一生,在她眼前飞速展开。
这个“颜真真”本该拥有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父母慈爱,兄长呵护,虽然家境在这个村里不算顶好,却也温饱无忧,备受关爱。可她似乎永远不知足。
梦境传递出一种强烈的、属于那个女孩的内心独白:她也是跟她一样也是从现代救人未遂后来到这里,知晓“剧情”,自诩为穿越者,骨子里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认为自己是特殊的,理应凌驾于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之上。于是,她在家中作威作福,对父母兄长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变本加厉地索取,脾气刁蛮任性,动辄吵闹。
家里人为她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千挑万选,终于相中了隔壁村大队长家刚从部队退役回来的大儿子。对方人品端正,体格健壮,是附近十里八乡姑娘们眼中的理想对象。双方家庭都很满意,眼看就要定下日子,那个“颜真真”似乎也短暂地收起了性子,难得地消停下来,准备安稳过日子。
然而,就在这时,村里分配来了几个城里来的知青。
其中一个人,彻底改变了故事的走向。
那是一个长得斯文白净、谈吐与众不同的男青年,与村里那些皮肤黝黑、性子淳朴的后生截然不同。他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包括在“颜真真”和村长女儿的心中都激起了涟漪。
梦境中的“颜真真”仿佛瞬间中了邪一般,所有的理智和规划都被抛到脑后。她开始和村长女儿明里暗里地较劲,争着往那个男知青身边凑,见天儿地跟在他身后,送水递毛巾,各种拙劣地示好。两个女孩为了那个男知青,争风吃醋,互相使绊子,闹得村里流言四起。
可惜,原主的手段和心计,都远不及在村里颇有势力又会做人的村长女儿。几番闹腾下来,鸡飞狗跳。
隔壁村大队长家听闻风声,我原本人家也没想退婚,结果颜真真在两人相看当天还闹腾不停。人家对方果断前来推了这门亲事。
“颜真真”的名声彻底臭了,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而那个她心心念念的男知青,自始至终,也未曾对她正面表露过丝毫男女之情。
她的家人,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在村里颜面扫地,抬不起头来。指责、嘲笑、孤立……巨大的压力之下,那个“颜真真”没有选择面对和弥补,而是在一个清晨,不堪重负地从家中跑了出去,从此开始了流浪生涯,最终贫病交加,孤独地死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异乡角落……
梦境并未结束。
她看到那个男知青,后来并没有和村长女儿在一起。而是利用对方的身份,提前了解到恢复高考的消息,考回了城里,从此杳无音信。
而那个被退了亲的前未婚夫……梦境给了一个长长的特写。他沉默寡言,在被退亲后,他也闷头地干活。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时,他敏锐地抓住了机会,离开家乡,从最底层的小生意做起,吃苦耐劳,一步步积累,虽然没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却也攒下了颇为丰厚的家底。多年后,他功成名就,却选择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村庄,投资开办了一个生态园,带着全村的老百姓一起致富,赢得了极高的声望。
往后的岁月里,不是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他都一一婉拒了。他终生未娶,膝下无子。晚年时,他立下遗嘱,在自己过世后,将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那个经营得红红火火的生态园,全部捐赠给国家,用于扶持农村教育。
他的一生,仿佛都在用这种近乎苦行和奉献的方式,祭奠着什么,又或者,是在等待着什么,直到生命的尽头。
吧嗒——
一声轻响,额头上传来一下微凉的、带着些许重量的小小撞击。
颜真真猛地一个激灵,从那段漫长而离奇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额头,一颗青涩坚硬的小枣子正滚落到她的裙摆上。
是风,将这颗尚未成熟的果实从枝头吹落,也恰好将她从那段匪夷所思的“梦中梦”中砸醒。
她眨了眨眼,看着掌心那颗小小的青枣,又抬头望了望头顶郁郁葱葱的枣树,梦境与现实在这一刻交错、重叠,而后又缓缓分离。
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那个女孩悲剧的一生,尤其是故事的开端……为何与她自己的记忆有那么多相似之处?那个女孩在穿越之初,是否也经历过类似的迷茫与震惊?
一个清晰得让她自己都感到战栗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骤然劈中了她的意识——
还是…她,颜真真,不仅仅是穿越了时空。她极有可能是……穿书了!穿进了那个在梦中旁观了全程的年代文世界里,成为了那个与她同名同貌、结局凄惨的炮灰女配?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对这具身体没有感到丝毫的排斥?无论是抬手、眨眼,还是呼吸的频率,甚至胸口那隐隐的、属于原主的、自幼体弱带来的憋闷感,都如此自然,仿佛这具身体天生就是她的容器,灵魂与躯壳之间契合得完美无缺,毫无滞涩。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由自主地从唇边逸出。她从小马扎上站起身,拍了拍落在衣襟和裙摆上的枣叶与灰尘。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穿书也好,普通的穿越也罢,甚至也许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眼前的现实就是,她确确实实身处于这个陌生的时代,这个糊满报纸的土坯房里。原来的世界,她的父母早已离世,并无太多值得牵挂的眷恋。如今能重获新生,白捡一条命,已是天大的幸运。
她颜真真别的不说,心态向来乐观,随遇而安的能力堪称一流。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咸鱼”本性,既然无法改变,那就躺平接受好了。从头再来,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只是……作为一个习惯了现代便利生活的宅女,有些事实在是难以立刻适应。比如,这个时代没有手机网络,没有抽水马桶……一想到那传说中的旱厕,她就忍不住头皮发麻。冬天寒风刺骨,夏天蚊虫肆虐,气味“浓郁”……这对她而言,恐怕是比面对剧情更大的挑战。
“真真,今天感觉怎么样?”
一个带着关切、略显粗犷的男声从院门口传来。
颜真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人,扛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锄头,正迈步走进院子。他额上带着汗水,裤腿上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下工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充满了真诚的担忧。
是原主的大哥,颜建国。
根据她融合的记忆里,这位大哥憨厚老实,对唯一的妹妹极其疼爱。
颜真真立刻弯起眼睛,努力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模仿着原主说话的方式,断断续续地、带着些许气音回答道:“大…大哥…我…已经好…多了。”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明天…就可…以去…上工了…”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心里都没底。原主这身体,实在是弱不禁风。而更让她无奈的是,这具身体还有个致命的缺陷——口吃。
记忆中,这姑娘从出生就赶上了饥荒的尾巴,先天不足。好不容易磕磕绊绊长到两三岁,能跑能跳了。有一天,颜父颜母和年纪稍长的大哥出门上工,留下二哥和三哥在家照看她。两个半大小子觉得妹妹无聊,便偷偷带着她跑到自家后院的菜地里,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玩耍。他们觉得门开的,时不时都能看到妹妹。
殊不知玩上头后,谁也没在留意到,小小的颜真真自己爬来爬去,一个不慎,竟掉进了菜地中用来储存蔬菜的窖子里!
两个哥哥直到玩累了,准备带妹妹回家时,才发现妹妹不见了踪影。结果发现妹妹躺在自己家的地窖里,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跑地跑出去,去找刚下工的父母快点回来。
着急忙慌跑回来的他们,在菜窖口听到了微弱的哭声,发现已经发烧的失去了意识、小脸通红滚烫的颜真真。
等村里的赤脚大夫被匆匆请来,灌下一碗苦涩的草药汤后,命虽然是保住了,但因为耽误的时间太长,可能是高烧损伤了某些神经,也有可能是受到惊吓,最终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身体变得极易生病,风吹草动就可能倒下;更让人心痛的是,她再也无法流畅地说话,总是结结巴巴,无法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这件事,成了二哥和三哥心中永远的痛和愧疚。也正是因为这份愧疚,颜家上下,从父母到三个哥哥,都对她格外的偏疼和纵容,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也间接养成了原主后来那刁蛮任性的性子。
颜真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原主啊原主,你拥有着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亲情和包容,为何偏偏不懂得珍惜,要被那虚妄的、不属于自己的情爱迷了眼,最终走向那样悲惨的结局呢?
如今,她成了“颜真真”。这条好不容易捡来的命,这个虽然贫瘠却充满温情的家,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而且她穿来后发现,口吃这个问题似乎开始改善了,只要她放慢速度,基本就不会有问题。最近还发现,稍微加速说话也能更流畅了。
再说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还没有清晰的规划。但至少,先从接受现实,好好活着开始吧。
枣树的影子在西斜的日光下,被拉得越来越长。院子里,母鸡在咯咯地啄食,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和孩童的嬉闹声。这个七十年代的农村傍晚,带着一种原始的、质朴的、与她前世截然不同的生活气息,缓缓地将她包裹。
新的人生,就这样带着仓促而又真实地……开始了。
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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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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