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里有一个人——我的一块碎片,或者其他任何形容——她毁损不堪,期待看我死去,以获安宁。”
——江棠日记节选,摘自《我要快乐,不必正常》
……
斜对面的地基打到了一层高,那天夜里穿雨衣的男人乐呵呵地到这家里祝贺,包了五十块钱红包。
村里半数以上的人都来吃了顿饭,包上二十五十的红包,恭喜青青有了新妈。
青青的奶奶笑眯眯接过,嘱咐上三年级的青青记下这些人名字和包的钱,土话小姑娘翻译不出,稚嫩的笔画歪歪扭扭随着字音直译。
“nunu——努努,五十块,一斤白砂糖。”
“gaxin——家兴,二十块,一斤粗糖。”
……
青青奶奶扭头啐骂:“死人鬼。”
我不知道她骂谁,后来觉得她谁都骂着,她脸上皱纹深进两颊,总是一副不平的模样。
村里人贺我进了这家门,没有扯证,没有声张,一桌“豆腐饭”,收回交出去多年的礼金,我就成了那个年纪足做我父亲的男人的老婆。
村里买来的女人由不得矫情,入门第一天要开始操持家务,青青她奶奶老道地敲打我。
“俺家就想要个儿子,不争你去操劳,做些轻活就是。”
于是我在料峭的春寒里,泡在洗洁精冷下的水里洗完流水席的碗。
我想起吕家女人麻木的脸,仿佛预见了我的未来。
我害怕极了,颤抖着蜷进土楼顶层的夹层里,茫然抓着手心,心底掏出偌大的洞。
晚饭时他们找不到我,嚷起半村的人,灯火通明地开始找。
我听到有人说:“大王爷那买来的女人,不比寻常,跑不掉,夜里就晓得自己回来了。兰花婶,你就是性子太好,闹来的老婆哪有不打的,不打不老实。”
青青她奶兰花双颊沉下,阴沉沉地说晓得了。
半夜十二点,痒从掌心浮起,爬进了骨头缝里,我才想起我没吃兰花婶每天灌我的一碗符茶。
后来痒得受不住了,我呜咽着从半层摔下,木质地板轰的一声响。
青青她爸,那个瞧着老实厚道的男人阴沉着脸,和兰花婶,和青青她干瘪的爷爷,出乎意料地长成了一致,像三张脸揉到一起。
我看着这张脸,连尖叫都发不出,随后头发被扯起,拖进了那晚白炽灯闪烁,吊诡的大厅。
分不清是人是鬼的影子,密密麻麻扑进眼里,之后是竹条抽在皮肉上的声音。
乡下人信奉竹条抽不伤人,还能疼到骨子里。
青青说她八岁那年,在打稻谷时央她爸爸给奶奶买个蛋糕过生日,沉默老实的男人突然凶狠起来,抓着她抽断了三根竹条。
事后兰花婶骂她:“不懂事。”
在农忙时打搅家里顶梁柱不懂事,记生日这没用的事是不懂事。
小姑娘那天漫不经心地掀开裤腿给我看,“疤还在。”
老实的人心底是不是都养着头猛兽?
还是兽藏在老实人的皮子里,对外唯唯诺诺的养出戾气后,便有了力气对老母女儿施展?
竹条劈开皮肉,那痒反而缓了,昏沉沉里我被丢进猪圈旁废弃的棚里,听见兰花婶和儿子商量:“明天送山上采茶去,我看着,跑不掉。”
猪哼哼拱着隔壁的墙,我闭上眼,知道不能轻易谋我的逃离。
第二天我温顺地起来,帮着四点起床,要去采茶的兰花婶烧火煮饭。
兰花婶眼神缓了些,嘱我去换身干净旧衣裳,笑眯眯道:“不要怪我们打骂你,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不经骂,撑不起家。”
转头嘀咕了句:“打一顿是听话了。”
五点左右,做好了早饭,兰花婶喊我去叫青青她爸起床吃。
我知道她不敢自己去,老实男人对自己老母骂起来最狠。
兰花婶额头上有道疤,青青同我说,有回对门打地基那家的家兴叔铲去他们家田垄,足足薄了一寸地,她爸家华不敢同家兴叫嚷,回来给兰花婶使脸子,兰花婶边吃饭边骂那吊命的死人鬼欺他们家势薄。
青青的爷爷长福是外村随母嫁来的“拖油瓶”,一村吕姓里左右夹着他们一家张。
骂了几句,家华突然不耐烦,暴怒着吼他老娘怎么这么啰嗦。
他老娘回敬他,你要是有本事点我也不用这么啰嗦。
家华吃剩的半碗饭盛在不锈钢铁碗里,朝着老娘的头砸了过去,有本事而硬气地不吃当天的晚饭。
青青抱着她满头是血的奶奶哭,怕自己没奶奶了,但第二天兰花婶用茶叶渣子裹在额头,照常做早饭,叫家华起床吃,挨顿骂,上山干活。
兰花婶说不经打骂撑不起一个家,不是在恐吓我。
她十三岁时被她父亲用一只老母鸡换到下村的长福家,日复一日,过得都是这日子。
我的温顺换来了兰花婶掏心窝子的话,上山采茶时,她温柔地嘱我站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自己一张黝黑的脸膛汗津津的,用那怨天尤人的醇厚语调说她这一辈子的苦。
我喜欢听她讲这些,兰花婶质朴的声音比最高明的小说家还会措辞,回回讲得我泪流满面。
“呦,怎跟青青一样,你们年轻女子没吃过苦,爱哭的。”
原来她这日复一日里,也翻来覆去地把自己的苦讲给孙女听,除此之外,她的生活一成不变。
兰花婶说,她这一辈子都叫她男人长福拖累了。
大炼钢铁那几年,村里有力气的男人到山上挖蕨菜根,磨出粉吃香甜的糕,长福就捡人家磨剩下的渣回来烙饼,又噎又硬,比吃观音土好不到哪去。
兰花婶说,她一辈子没吃过蕨根粉磨出来的糕,看着旁人吃馋的不行,但后来日子好了,却再没人倒腾那个。
青青是孝顺孩子,听完后跑到山上撅了半天,撅回四五根,兴奋地说请奶奶吃。
“青青是好孩子,可惜是女娃。”
兰花婶抹着泪说,青青能顶半个男娃。
长福的拖累不限于物质生活的从未满足过家人,好吃懒做而干瘪的老人自有一套待人处事的标准:待自己的糟糠之妻从不拿正眼瞧,对着邻居桂花婶和颜悦色,谈吐风趣,手里夹着根烟,坐在田垄上和过路人扯谈半天,日头落了慢悠悠回家里吃饭。
村里人夸兰花婶好福气,男人大了她十几岁,还能下地干活,兰花婶咬牙和血谢了夸,回家和长福相看两相厌,开口必是硝烟。
家华此时又是孝顺儿子,帮衬着老子骂娘,说他老子这么大岁数了你是不是想气死他。
有了儿子的孝顺,长福在村里人的冷眼下有了底气和傲气。
有一年村里要并田修公路,长福家的两亩地不偏不倚,角都没剩下一块的被选上——为啥?附近都是吕家的地,不并你的并谁的?
此时的家华又不硬气了,央着老娘想法子疏通,好歹补偿能多拿点。
兰花婶在家里常扒着窗户看别家小汽车进村,酸溜溜地骂“死人鬼”。
在外却是进退有度,把人情咂摸得明明白白,阖村上下都恭敬地叫声婶子,长福一家外姓能在村里得到表面上应有的尊敬,可以说是归功于兰花婶多年的人情经营。
主张开路的村主任本家在外做大官,吞云吐雾地对兰花婶讲不好做啊,都是一村的,薄了谁家都不合适。
兰花婶赔着笑说你是婶看着大的,就当帮帮婶。
最后议定换田,有一块就在他们家宅基地旁,兰花婶颇为满意,家里两个有本事的男人却觉得这满村的人合起伙来欺他们,仍是薄了,不满得紧。
那晚长福喝了两碗自家酿的米酒,硬气地和兰花婶骂了一遭,出门右拐,拐到村主任家里,指着打麻将的村主任鼻子骂。
后来闹大了,村主任的儿子操起竹竿说要打死他个老不死的,长福瘫在地上,由从小卖部赶回来的家华替他撑场面,被他两千块嫁到邻村的大女儿带着他外孙赶来支援,以大女儿挨了对方儿子一竹竿,有人报了警结束。
这家小女儿中专毕业没几年,在上海过着拮据的生活,工资大半寄回家里,事出后坐着顺风黑车着急忙慌赶回来陪长福住院。
大女儿家的外孙教的,甭管有事没事,住医院里和对方耗!
但没曾想村主任也打着这主意,非说家华打伤了他的腿,不肯出院。
长福家底不如村主任,耗不起,一周后灰溜溜回了家。
对方气势汹汹,半个村的本家急赤白脸地上门要说法,兰花婶赔进了一辈子攒下的人情,逼着儿子拎了只自家养的番鸭到村主任家道歉,换的地也成了偏远地方的一块荒茶地。
“俺这一辈子没和谁红过脸,为了他们爷俩,在这村里抬不起头来。”
我看着她额头的疤,看着延伸到天边的茶山,恍惚觉得我是在做一场荒诞的梦,但这却实实在在地发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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