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陆:芳时常歇】
卷引:人有九世轮回、三生情缘、两结同心,可最后还是一人白头。
***
我已经一百岁了,但我非妖非鬼——不过也确实活成了“精”。
回顾这一生,曾笑过、悲过、恼过、勇敢过、逃避过、不管不顾过、抛弃一切过……
而这罗愁绮恨,都拜那与我纠缠百年的三个女人所赐。
不,她们不是女人。
她们翻江倒海、汹涌成灾,她们是洪水猛兽,溃了我千里之堤。
我与她们都曾欢愉过,享受彼此的风光旖旎,把所有的美好都寄存在脑中,余音不绝。
可是,她们都如一阵风,或刚或柔,从我身边掠过,不带一丝眷恋。
悲哀至极。
***
我的悲剧或许是从出生那刻起就注定了,已被机关算尽,再无补救之法。
女人十月怀胎,而元胎于子宫内蛰伏,时辰一到,便冲出紫河车、呱呱坠地。
新诞下的粉红婴孩来到人间最早的礼物不是未抹着脂粉的脸,而是父母取的名。
名字,总带有憧憬期盼抑或美好意愿。
可我不一样,我的名字是镌刻在我人生百年漫漫路途中无数巨石之上的耻辱。
只因我叫“符卿”,即为“付卿”——我确实多情,但也足够长情,不过事到如今,我总算看出这长情也是引火烧身的那根绳。
我难以接受她们如此的谢幕,真是十分潦草,如被夜来一阵风雨卷携走的梨花一般,无影无踪、下落不明。
最后的最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们,直到踏上了黄泉路,人间万般情长皆为黄土,早被风吹散了……
***
最初的最初,我不过十二三岁。
爹是乔家的佃农,也是他独自将我拉扯大。
但是也正因如此,随着年岁荒去,他也如陕西黄土一般“老”了,再也不像当年一般,只剩如今之乏力。
渐渐地,麦子换来的钱不足以交得起地租了。
爹不让我读书了,因为他已打算好让我去乔家帮他以劳动分担地租。
说好听点,就是我也变成了佃农,但世情这般,我倒更像是成了乔家家仆。
我并不想留在此当一小小农民,陕西很大,但我知道中国有多大,与此相比一个陕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爹却不认为出去是件好事,他从未上过学堂,思想依旧囿于旧时代,难以自拔。
他说:“黄土地是我们的根,狐死首丘、落叶归根——人不能离根。”
他又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离开这陕西谁又认得你?你又算什么?死在外面连骨头都没人替你收。”
真不知道他如何学会这般说话的,一环套一环,最终还是圈住我了。
依着他的说法:我们是女娲造的人,源自黄土,我们的粮食也自黄土而出,最后死去也是尘归尘土归土了。所以,人应该不离黄土,尤其是我们农人。
我拗不过他,便同意去了乔家。
***
乔家十分气派,朱红大门一眼望不尽,门前挂着柿子状的红灯笼,院墙自东西两边前进。
将我领进门的赵师傅原是乔家的管家,但他现在负责教人做工。
除此之外,他见我年纪太小,还愿在我做完活之后读书识字。
换作旁人可能已是千言万语的感谢了,但我却不喜读书,可也知道他是为我好,我理应成了这份情。
“谢谢赵师傅。”
说着十分苍白的话语,只能这样了,我不会花言巧语,只因现在还未学会。
赵师傅带我干活时,喜欢坐在一旁指点,他气力已短,也只能如此,而我带着几分聪明,总能将活干得很好。
有时他也会和我聊起乔家情况,说什么乔家老大爷曾帮过革命,也正因如此现在才可如此安生度日。
我已青春懵懂,不自禁地打听乔家小姐的事。
据他所说:乔允,十二岁,出落得标致,还读过很多西洋书,不带农村人的乡土气。
听到此,我已幻想她的纯洁美丽、善解人意,但可惜的是我已来此半个月了,也未见过她。
***
那日,我很高兴——我见到了乔允。
赵师傅拿着树枝,在沙土上一笔一画写着“喜”字,让我跟着写、念。
唉……我其实已认“喜”字,也不想再学,也不喜如此天天读书写字。他太爱为人师表了,男人都是如此。
恰在此时,一少女穿着素白花绸缎旗袍如清风便来到此处。
“赵叔,爹让我来喊您,他找您有事。”
原来这女孩便是乔允。
赵师傅也不教我认字了,便离了场。
现在,万物沉寂,只剩我与她了。
她有些好奇地打量我,眼神清透。
我也在审视她,乔允白净,不像农村人,乌黑秀发就随意披着,五官大气,眉眼清透。
就在此时,我肚子不争气地打了鼓……比雷声小,也比雷声大。
乔允掩面扑哧一笑,问我:“你没吃饭吗?”
我摇了摇头:“平常这个时候已经回家了,家里有饭。”
“你不是家仆啊?”乔允眼中闪出疑惑,但很快消失殆尽:“你是劳役佃农吧?”
我不知什么是劳役,但确实是佃农,于是又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太饿了都没力气说话了啊?等着。”
我只是有一丝羞涩,不知如何开口罢了——她声音好听,又像唱歌一般,而我却不一样。
只瞧她喊来夏荷,吩咐道:“你速去厨房拿几个包子,给这小兄弟垫垫肚子。”
夏荷应该是她的婢女,听到此便匆匆去了。
乔允又问道:“我叫乔允,你叫什么啊?”
“符卿。”
此外,我们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面对她我有些不自在,可她却落落大方。
幸好,夏荷来了,拿着油纸包了个大包子递给了我。
我连忙感谢,这是真心的感谢,或许因为她的体恤或许因为她的花容。
“猪肉的,和着芝麻香油,可香了,你快尝尝。”
我看了眼这包子,巴掌大,白色的皮,十八个褶,咬下一口满嘴留香,猪油混着香油自嘴边滑落在手边。
是肉味,猪肉,过年才能吃得上的猪肉,我已经很久没吃到了。
我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看到这乔允也笑了,她多么开心啊,又帮了一个人。
待我几口吃完,乔允也要走了,走之前她又对我说:“赵叔一时半会来不了,你要干完了活就回家去吧。”
她甚至看出我在此不知如何的窘迫,感谢,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
往后的日子里,乔允经常同我一起闲聊。
我很高兴,不仅因为她是我的同龄人我们有相同心境,还因为自她一来赵叔就得让位了。
我知她如此艳丽,我也知自己并不差,也算是仪表堂堂,这是我同她站在一起最后的筹码。
我与她关系愈发亲密,如同春日雨势,绵延不绝、源远流长。
也因着她的关系,我从佃农,一步步地成了乔家新的管家。
只不过,这一步又一步,不是走的平地,是天梯,走了十年。
但我也知道,如果没有乔允,我甚至踏不上这天梯。
***
那年,我已二十二岁。
我心里在描绘着新的图景。
管家算什么?只是管着家,替他人管家,管的也不是自己的家。
但倘若这家是我的呢?
我和乔允恋爱了,我要成为乔家女婿,日后也是乔家主人。
这么些年我也在不断地提升自己,让自己脱胎换骨。
但这只是我最基本的牌面,露出来给人看的,或者说给乔老爷看的。但乔老爷眼中却不怎么能看得见我。
如此这般,我又怎么能真正成为乔家女婿呢?
生米难下咽,但倘若是煮成了粥,那就不由得乔家挑拣我了。
***
是我勾引乔允,亦是她在勾引我。
我们是原始的情人、交尾入心的蝴蝶,但,不为梁祝所化。只因他们太晦气了、只能化蝶。
柴房中燃起熊熊□□,是**焚身——火舌舔舐乔允脸庞,胸脯隆起**的沟壑,而我是背水一战,提刀而入。
门外有人窥人,夏荷怕乔老爷进来。
门内有人窥人,乔允怕我离去。
我眷恋她的温柔多情,而她也恋栈□□。
一声沉重粗犷的叹息,是烟雨骤停的节奏。
乔允已被汗水打湿,是湿身,也是**。
是我挑拣她的身体,她属于我了,而她永远不可能失而复得。
女人的悲哀就是如此,男人的劣根性也淋漓尽致,只可惜乔允读了那么多书,终究是一个女人,翻不过我这座山。
“你不要走。”
我轻笑:“我当然不会走。”
□□交错纵横,是原始的**,我不肯离开她的身体,我也不会走。
***
乔允怕了,她见到我已有了羞涩。
无畏无惧的情人是不会羞涩的,他们只会心安理得。
可我却主动贴近她,给她安慰,熨帖她的心灵。
她好像挣脱了因一时放纵的恐惧,毕竟她骨子中是有西洋的开放,不然也不会同我在柴房苟合。
记得很清楚,那是约莫一个月后,夏荷慌慌张张地来找我,为我送了一封信。
“小姐说看完信的内容,务必烧掉,不要留痕。”急匆匆说完,便又四下窥着没人又走了。
我不明所以,但也大概有个底,我只希望这事情如同我所期盼的一般。
——“符卿,我有孕了。只有夏荷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倘若让爹知道,我们必活不下去的。”
太好了!她有孕了,生米煮成了熟饭,乔老爷难道还不会喝下吗?
这是我最好的筹码,但也是不失明亮的底牌。
我不可过于主动,于是我告了假,让夏荷找不到我、让乔允摸不准我的心意,把她逼得破釜沉舟,最后只能与我成婚了。
***
那是我最后悔的决定,将生活搅的一团乱,起了停不下的苦风恨雨。
我再次回到乔家时,乔允出嫁了。
而我再也不是这么管家了,已有新人替我。
乔家、乔允,都有了新人替我。
我不可置信找到夏荷,她还留在这,看见我有疑惑、有悔恨。
“符卿,你到底去哪了?”
我不回答,只问:“发生了什么?”
夏荷极其幽怨:“你走了,我找不到你,小姐她慌了,她打定主意不要了那孩子。小姐让我为她开了堕胎药,她吃了之后当晚大出血,结果被老爷发现了。”
说到此,她又解释道:“小姐为你说了话的,她说是你情我愿的事,不怨得你,老爷最终也只是另外找了个管家。至于小姐,也就给了林家,因为她已不洁,一切从简,连一个丫鬟都没带走。”
我独自发愣。我的孩子没了,我的妻子也没了。
不知如何,我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一切的一切都被乔允搞砸了。她为什么要堕胎,以至于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我已毫无眷恋了,留了些钱财给爹,便背起包袱上路了。
北京,自1949年起成为新中国首都,在那,我也将迎来新的人生。
***
漂泊三年,在北京干了许多的活,已磨砺出一个新的我。
而我,也因机缘巧合成了□□,在领导指示下回到陕西开展打地主工作。
第一个,就是乔家。
我身后跟着众多人,围着乔家,将乔老爷给拉了出来,带到了林家。
那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乔允的丈夫,他是个瘸子。
可笑,乔老爷当初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瘸子也不愿成全我俩?
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时隔多年,我又重新见到了乔允,只不过如今她与乔家、林家所有人都押解在火堆之前。
我找出了乔允的旗袍以及那些西洋的书,我向大家宣布:“乔允守四旧,通外敌,我们要打倒□□!”
——“人民大翻身。”
——“打倒地主家女儿。”
——“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乔允看着我,眼神无光,她从没想到我会回来,也没想到我的一来会带给她灭顶之灾。
或许她还爱着我,但她一定不知道我在恨着她。
我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她当初为何铁了心不要那个孩子?至今不明。
在搜刮出来她的物件中,我见到了一床千子百孙被,看到这,我心里的火愈发强烈。
我拿了起来,细细瞧见,上面绣着“乔允”,原是她绣的?
而她的习惯,会在上面留着日期,我一看竟是当年东窗事发之时所绣。
太虚情假意了,这百子千孙被是要围着我那枉死孩子的魂魄吗?
我将这床被子投入火海之中。
乔允见情况如此,眼中的水终于泛起了涟漪,她挣脱束缚,我摆手示意不要阻拦她。
乔允的手深入火焰之中,任由火烧,也要抢回来拿床被子。
我居高临下:“那被子还有什么用?”
乔允最后望了我一眼,满是愤懑却仍有一丝柔情。
我听见她说了一声:“你不懂。”
随即,她纵入火海,为被子陪葬了。不,是为我们陪葬、为我们的孩子陪葬。
火势好大,她一张姣好面容的脸因烈火而变形,如魔似鬼……
她不是不怕疼的,她仍痛苦惨叫,直至成了灰,我冷眼旁观,再也没有当年之情意。
“我爱你。”
我依稀听见这三个字,全身一震!
是乔允?
我回头望去,她已倒下,不复往日生机。
没人知道那句“我爱你”是不是她说的,或者只是我一时的幻听。
但更大的可能是:她还爱着我,在我离开的这么多年来她日日抚摸百子千孙袄,抚慰自己一颗心,纪念我们孩儿一缕魂……
但直到最后,我也只能冷冷地说道:“就到这吧。”
乔允离开了,她去陪我们的孩子了。
我可能有了一丝不舍,我放过了乔、林两家。
心,已经麻木了,不过也是被我这么多年漂泊生活给打的麻醉针,即使是乔允惨死也换不回来了。
乔允死了,就这样,毫无依恋只带着怨恨地走了。
她,永远,不再回来。
我带着全文完结的存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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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絮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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