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地铺满了院落,投在蜷缩于窗下角落的身上,将影子无限拉长。
柳溥将自己裹进厚重的锦被里,仿佛要隔绝尘世,指尖一遍遍描摹被面上繁杂的云纹,那丝线的触感冰凉而滑腻。
“仰慕……”声音怕惊扰月光,清澈的眼眸映着清辉:“仅仅是因为仰慕,就能做到这些吗?”
这十几天,汹涌而来的信息如同决堤洪水,更像是无数被顽童恶意揉搓,纠缠在一起的丝线,塞满了他的脑海。
他想理清那团乱麻,试图抓住哪怕一根线头,却总在接近关键节点时,被猛地弹回,徒留一片心悸的空白。
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总在夜深人静,意识最薄弱的时刻悄然浮现。
金碧辉煌的宫殿,雕梁画栋间,游走着身着华丽蟒袍的宫人,庄严肃穆的朝堂上,臣子们躬身奏议;还有前些日子从山下市井中听的的零碎传言……
所有指向都如此清晰,无声地汇聚成一个身份——皇子。
更何况,江竹初见他时,那句脱口而出的“殿下”,虽然事后被对方轻描淡写匆匆揭过了。
然而,另一段记忆却又清晰如昨,清晰得让他每一次回想都感到窒息。
他确实记得,是自己亲手点燃的。
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皮肤仿佛要被烤焦,木梁在火舌舔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如同垂死的哀鸣。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牢牢刻在嗅觉深处……他曾想将这段记忆压下去,甚至故意不去想它。
可好不容易将点火的前半段模糊掉,江竹献祭的画面,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时,江竹挡在他身前,周身腾起淡金色的灵力,光芒刺眼却脆弱。
他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少年,那曾经鲜活的身影,在狂暴的烈焰中一点点碎裂、消融,直至被彻底吞噬,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那场景如同生了根的毒藤,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沉闷的钝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老祖啊呜呜呜!救命啊——老祖!”
院外响起少年带着哭嚎,紧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叮铃哐啷的响动,活像有人慌不择路撞翻了整个兵器架。
“老祖!老祖!您快看看,我这道符画了八百遍了,灵力它死活不肯在上面安家落户,是不是朱砂掺了假啊?”
另一个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急得好像火烧眉毛。
“老祖开开门呗!求您了!我这修为就跟那卡在石头缝里的王八似的,在这纹丝不动卡了半个月了!急需老祖您金手指点拨一二啊!”
“老祖!老祖!您在不在啊?您再不开门,我们可要在您门口打地铺啦!”又一个声音加入了“合唱”。
柳溥抬手,重重按了按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发出饱含沧桑的叹息:“……又来了。”
自从江竹把他领回这处清幽的院落,并在所有弟子面前,用那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准投递炸弹的语气宣布:
“柳先生修为深厚,尔等修行若有疑难,可随时向他请教”
之后……
这群精力旺盛得堪比永动机的半大孩子,就像是被解开了封印的脱缰野马——
不,更贴切地说,像是刚被投喂了第一口美食的蝈蝈,从晨曦微露到星斗满天,孜孜不倦地在他的院门外进行着“蹦迪”表演。
柳溥默默吐槽:这哪里是请教,这是要他命!
被迫卖艺.jpg
还是全年无休,被迫加班的那种!
有时天刚蒙蒙亮,拍门声就伴随着“老祖!这招‘仙人指路’是这么比划的吗?”的询问准时响起,有时顶着正午能把人晒化的毒日头,就有弟子捧着丹炉来探讨“如何让这炉子里的玩意儿不炸成烟花”的深奥火候问题。
……甚至有好几次,他正对着清冷的月光,试图梳理体内乱糟糟的灵力,墙头上就毫无预兆地“噌”地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伴随着中气十足的喊声:
“老祖!快瞅瞅!我这御剑姿势帅不帅?稳不稳?像不像即将飞升?”
柳溥望着窗纸上那晃动的、充满求知欲(或者说八卦欲)的人影轮廓,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被岁月(和江竹)硬生生“熬”出来,颇具欺骗性的沉稳老祖皮囊,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呐喊:
我岁数确实是熬到了老祖级别的,可这修为……跟人家法力通天的真老祖比起来,中间差的那是十万八千里外加一条通天河!
想当年在宫里,学的是风花雪月的琴棋书画,琢磨的是忧国忧民的治国策论。
但现在……
谁教过我怎么让鬼画符发光发热,怎么把草药炼成仙丹,怎么踩着剑在天上飞还不恐高啊!
天天被一群半大孩子追着屁股喊老祖,简直是无证上岗,还是赶鸭子上架那种!
亚历山大.jpg
他认命般地掀开那床锦被,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起身去开门。
门外月光下,几个穿着统一青色道袍的少年正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拼命往院里张望,活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雏鸟。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如同打开了某种开关,他们立刻“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吵闹声瞬间汇成一股声浪,差点把院墙上的瓦片都震下来。
柳溥只觉得刚按下去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造反了。
晚风裹着草木的清冽,撩动他额前碎发。
皎洁的月光洒在光洁的青石板上,将几个少年投下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歪歪扭扭,活像几株在风中努力站直却总也站不稳的小树苗。
“老祖!”冲在最前面的是个梳着可爱双丫髻的小姑娘,小脸因为激动红扑扑的。
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得像咸菜干似的黄符纸,上面的朱砂晕染开,形成一团混沌的暗红色污迹。
“您快给瞧瞧这符!”
她把符纸几乎要怼到柳溥鼻子底下:“我画了整整一下午啊!手都酸了!可这灵力它,它就在我笔尖上打转悠,死活不肯乖乖趴到纸上去!您说气人不气人?”
她身后一个敦实些的少年见状,赶紧把手里还冒着可疑青烟的小丹炉“哐当”一声搁在旁边的石桌上。
炉盖大概没放稳,骨碌碌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露出了炉膛里一堆黑乎乎,散发着焦苦气味的……
嗯,姑且称之为“药渣”的东西。
“老祖!您先看看我的!”少年急得脑门冒汗:
“我明明!明明就是按您上次说的那个‘文火慢炖,心静自然成’的火候来的!一步都不敢错!可这……这怎么就成了烤地瓜炭了?我这炉‘回春丹’是彻底回天乏术了!”
柳溥弯腰,动作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从容,拾起地上那枚冰凉的铜炉盖。
指尖触及金属特有的寒意,脑海中却倏然闪过宫闱深处那只鎏金蟠龙熏炉的模样。
那时伺候的小太监总爱絮叨,说他性子太静,连烧个安神香都比旁人慢半拍,袅袅青烟升腾得格外悠缓。
未曾想,如今对着这群毛手毛脚、火急火燎的小家伙,倒像是把前半辈子积攒的所有耐心都预支出来,专程候在这里了。
他敛了心神,先接过小姑娘递来的符纸,指尖在那团晕开的朱砂边缘轻轻一点,动作柔得像佛花瓣上的露珠。
“画符一道,讲究的是心念与笔力相通,灵台需得一片澄明。”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你方才凝聚灵力于丹田时,心绪过于急躁,如同将一瓢清水,猛地灌进一个满是漏洞的破筛子,自然点滴难存,又怎能附着于符纸之上?”
说来也奇,随着他话音落下,那团原本混沌暗红的朱砂印记,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梳理过,开始缓缓凝聚、收缩,边缘处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淡金色的灵光!
“呀!”小姑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张,那模样活像突然看见自家养的土狗学会了作揖。
柳溥看着她这副天真又震惊的表情,心头猛地一刺。
记忆深处,那个总爱跟在自己身后,同样一惊一乍的小内侍脸庞,瞬间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鲜活……
后来,在那场大火里……柳溥指尖不受控制地一颤,那符纸上刚刚凝聚起的微弱金光,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噗”地一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老祖?”围观的少年们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痛楚和失神,原本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关切。
柳溥迅速收敛心神,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他将符纸递还给小姑娘,语气恢复了平静:“无妨,灵力感应已通,只是尚欠火候。勤加练习,熟能生巧,自会水到渠成。”
他转向那个捧着“炭化丹炉”的少年,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促狭意味的笑意:“至于你么……炼丹之道,非是死盯着火候时辰便可得其真味。需得静下心来,倾听炉中药材本身的‘言语’。”
他屈起指节,在那尚有余温的铜炉壁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发出“叩、叩、叩”的清脆声响,一本正经地道:
“你听,仔细听……里面这些可怜的药渣,是不是在嘤嘤哭泣?它们是在控诉你火力太猛,把它们烧疼了、烧焦了。”
少年们先是集体一愣,面面相觑。片刻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便像是点燃了笑神经的引线,爆发出一阵忍俊不禁的哄堂大笑。
夜风里原本因老祖“变脸”而绷紧的气氛,瞬间被这笑声冲得烟消云散,倒像是回到了几天前,他们无忧无虑地围坐在海棠树下,缠着老祖讲山下新奇有趣的故事。
那时,柳溥坐在纷飞的花瓣中,讲京城最热闹的东市,讲那裹着晶莹糖衣、撒满喷香芝麻的红艳山楂串儿,讲集市上那些能把软剑吞进肚子又吐出来、还能口喷烈火的奇人异士……
说得兴起时,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仿佛那些鲜活的市井烟火,才是他本该拥有的、触手可及的生活。
“对了对了,老祖!”一个瘦高得跟竹竿似的少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揉得更加惨不忍睹、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纸片,献宝似的递过来:
“差点忘了!这是今儿个下山采买,听茶馆里那说书先生讲的新鲜故事!可有意思了!说的是四百年前啊,有位了不得的皇子殿下,放着好好的锦绣江山、至尊龙椅不要,哎,非要跟一个修道的‘神仙’私奔了!结果您猜怎么着?最后啊,这位皇子殿下,一把火把自己金碧辉煌的宫殿给烧了个精光!连自个儿都搭进去了!啧啧,您说离奇不离奇?”
柳溥伸出去接纸的手,在听到“四百年前”、“皇子”、“烧宫”几个字眼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当指尖真正触及那粗糙的纸面,一股寒意骤然从脊椎窜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收紧手指!
脆弱的纸张边缘深深硌进指节,带来尖锐的痛感,他却浑然不觉。
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听书人匆忙记下的潦草笔记,可那些字句,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靖安皇子柳溥,性乖戾,行事悖逆常伦,终焚宫自毁,尸骨无存,徒留千古谜案……”
“噗!”双丫髻的小姑娘第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喷了,“这说书的也太能胡咧咧了吧?烧自己家?还是那么大的宫殿?图啥呀?图晚上睡觉暖和吗?哈哈哈!”
“谁说不是呢,”柳溥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飘渺的笑意。
他动作利落地将那张刺眼的纸片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仿佛要把它所有的恶意都紧紧锁住,然后飞快地塞进自己的袖袋深处。
指尖在探入袖袋的瞬间,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藏在布料下的、带着棱角的硬物——
那是半块边缘焦黑,触手温润的残破玉佩。
那天,他从灰烬与废墟中,像挖掘珍宝一样,将它抠了出来。
玉佩上,那个曾象征着他尊贵身份的“溥”字,如今只剩下模糊的一半,倔强地残留着。
就在这指尖触碰的刹那,他脑海中再次清晰地闪过江竹献祭时的画面——
烈焰翻腾中,江竹的胸前,赫然也挂着一块形制几乎完全相同的玉佩!只是那块玉,在淡金色灵力崩碎的瞬间,便化为了无数齑粉,被火舌贪婪地吞噬殆尽。
“老祖,”最矮的那个小萝卜头仰着脑袋,大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光芒:
“您活了这么久,见多识广,您认识故事里说的这位皇子殿下吗?您看,您也姓柳呢!好巧哦!”
这童言无忌的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向柳溥心底最深的伤疤。
柳溥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那句“不认识”在舌尖滚了又滚,却沉重得无法吐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蔓延开时,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敲碎了凝固的空气。
江竹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月光笼罩的院门口。一身玄色衣袍被夜风吹拂得猎猎作响,更衬得他身姿如松。
他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目光如寒潭,淡淡地扫过挤在院中的少年们。
“夜深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都该回房了。”
少年们如同被戳破的泡泡,“咻”地一下泄了气,彼此交换了一个“家主大人好可怕”的眼神,吐了吐舌头,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各自的符纸、丹炉,眨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狼藉和骤然安静下来的院子。
柳溥望着他们仓惶逃窜的背影,一阵强烈的恍惚感袭来。
这场景……何其熟悉。幼时在御花园里,每当玩得忘乎所以,严厉的太傅也是这样板着脸出现,一句“殿下,该回书房温书了”,便能让他和身后那群嘻嘻哈哈的伴读们瞬间作鸟兽散。
“还没睡?”江竹迈步走进院子,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柔。
他掀开盒盖,里面是一碗犹自冒着丝丝热气的莲子羹,清甜的香气在微凉的夜风中弥散开来。
“他们……没太吵着你吧?”他问,目光落在柳溥略显疲惫的侧脸上。
“还好,”柳溥在石凳上坐下,拿起玉勺,舀了一勺莹白的莲子羹送入口中。莲芯特有的清苦滋味在舌尖蔓延开,反而奇异地驱散了一些脑海中的混沌,让思绪清晰了几分。他没有抬眼,只是盯着碗中微微晃动的羹汤,声音平静无波:“你……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对吗?”
江竹摆放食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清冷的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条,如同拉满的弓弦。
“……殿下风姿卓然,气度天成,即便轮回转世,亦如暗明珠,令人过目难忘。”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压抑:“初遇之时,便已认出。只是……未敢声张。”
“别叫我殿下!”柳溥猛地打断他,捏着玉勺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甚至带着颤抖:“亲手点燃那把火,烧毁了家园,害得无数人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人……早就不配是什么皇子了。我该是……罪人。”
记忆里的火光瞬间燎原,灼热的气浪、刺耳的爆裂声、呛人的浓烟再次将他包围。
他看到断裂燃烧的木梁轰然塌落,溅起漫天火星,看到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内侍阿福,在生死关头猛地将他扑倒在地,用单薄的后背为他挡住坠落的燃烧物,更看到火光映照下,当时还只是半大少年的江竹,那双通红的的眼。
他死死拽着自己华贵却沾满尘灰的衣袖,声音嘶哑地一遍遍喊着:“殿下!跟我走!我护着您!求您跟我走!”
“不。”江竹出声,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柳溥那只捏着玉勺、冰凉而微颤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像燃着一团火。
“不是你烧的。”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带着压抑了四百年的痛苦和愤怒,“是那该死的世道,是那些豺狼虎豹!是他们……”
柳溥猝然抬头,撞进江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痛苦、是自责,是刻骨的恨意,还有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深沉情感。
“您还记得吗?那天傍晚,您赐下的那碗莲羹……我没喝。”江竹的指节过度用力,仿佛要将柳溥的手骨捏碎,又仿佛,想将自己所有的力量传递过去:
“我总觉得心神不宁,便折返回去找您,可看到的,只有冲天而起的烈焰。整座宫殿都在燃烧。我发疯一样冲进去,最后,只在偏殿的角落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您……”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撕心裂肺的后怕:
“是那些人!是那些觊觎皇权、信奉邪魔外道的乱臣贼子!他们设下毒计,要将您抓去活祭!用您的真龙血脉去填那所谓的通天之路!我当时,我当时拼尽全力!可我太弱小了!我没办法逼退他们…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您带走,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锁住柳溥那只手曾经执掌朱批、指点江山。如今却因为灵力不稳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我以为以为只要变得足够强大,就能护好您,就能把您找回来。可是…等我终于有能力回过头来却发现……”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颤抖着,后面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再也无法吐出。
只剩我自己了…这天地间,只剩我自己了。
那未尽的悲鸣,如同沉重的叹息,重重砸在柳溥心上。他懂了。完全懂了。
记忆中,那场绝望的献祭,当江竹毅然决然挡在他身前,周身燃烧起淡金色火时,他回头望向自己的最后一眼,也是这样的眼神——
深邃、决绝,仿佛要将全世界的苦难、罪孽,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
“那你……”柳溥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心口那无形的藤蔓再次疯狂地收紧,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你为什么要选择献祭?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
他紧紧盯着江竹:
“以你当时的修为境界,还有最后的机会…你完全可以独自远走高飞,避开那场浩劫,隐姓埋名,逍遥自在,为什么,要为我做到那种地步?”
江竹沉默了。
那沉默仿佛持续了整整四百年那么漫长,久到柳溥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久到石桌上莲子羹的热气都快要散尽了。
夜风吹过海棠树叶,沙沙的声音像是叹息。
“……因为您说过,”江竹终于开口了,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荡在寂静的夜里,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您亲口对我说过的,若有一日,身陷绝境,走投无路,万念俱灰之时…要记得,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人,愿意为您,逆天而行。”
这句话,如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被猛地捅进了记忆中那把沉重的大锁。
柳溥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来了。
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的冬夜。
冷宫的角落,一株瘦骨嶙峋的老梅树在风雪中瑟缩。
他,当时还是尊贵的皇子,不顾宫人劝阻,偷偷溜到了这里。
梅树下,蜷缩着一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小小的身体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他解下自己温暖的狐裘披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将那孩子裹紧。那时的小乞丐,还不是江竹,他有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在温暖的包裹中,怯生生地,充满困惑地仰头问他:“殿下……什么是……逆天而行啊?”
他当时看着那双纯净的眼睛,心头一软,笑着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孩子冻得通红的小鼻尖,用一种近乎玩笑的语气回答:“逆天而行啊,就是……”
他顿了顿,望进那双懵懂的眼睛深处:“就算老天爷不答应,降下雷霆万钧,就算全世界都拦在你面前,我也要护着你。护你周全,护你平安喜乐。”
原来当年冷宫梅树下,一句带着怜惜和一时冲动的承诺,竟被这个孩子如此深刻地、如此虔诚地刻进了骨血里,记了整整一生,等了几百年。
一股难以言喻,混杂着酸楚和巨大愧疚的热流,猛地冲上柳溥的鼻腔,狠狠撞击着他的眼眶。
他几乎是狼狈地猛地抽回被江竹紧握的手,飞快地用宽大的衣袖去遮掩瞬间变得滚烫湿润的眼角。
“莲子羹……凉了。”他垂下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传来。
江竹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我去热一热。”
他的声音也有些不稳。
“等等——”
柳溥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恰好触碰到江竹转身时扬起的玄色衣角。
布料下传来的体温,真实而温热。
他低声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意味:“……陪我坐会,好吗?”
江竹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重新在石凳上坐下,距离比刚才近了许多。
月光仿佛变得更加温柔,穿过头顶繁茂的海棠树枝叶,在两人之间、在光洁的石桌上,投下细碎而斑驳的光影。
远处厢房里,隐隐传来少年们陷入沉睡后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更远的地方,是山风吹过成片竹林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如同低语般的沙沙声。这一刻的宁静,仿佛隔绝了四百年的风霜。
“我……”柳溥的目光投向天边残缺的弦月,仿佛那月钩能勾起更多尘封的碎片:“我好像……又想起一些事了。”
“想起你刚被带进宫那会儿……小小的个子,总爱躲在那些又粗又高的朱漆大柱子后面,偷偷翻看那些比你还重的典籍……”
江竹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冰封般的面容仿佛被春风拂过,瞬间柔和了许多:
“是啊,还被您逮住过好几次。每次都被罚抄书,《论语》就抄了三遍,抄得我手腕都要断了。”
那语气里,竟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少年人的委屈和抱怨。
“呵,”柳溥也忍不住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冲淡了空气中弥漫的沉重,
“谁让你那么大胆子,总装成小太监的模样,混进我的书房偷看**?没把你揪到慎刑司去,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某个称呼,“……竹?”
他侧过头,试探地叫了一声,用的是那个专属于他们之间的称呼。
“嗯。”江竹几乎是立刻应道,声音低沉,带着细微的颤抖,他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竹,这个名字,本就是您赐予的。
这条命,这条因您而活下来的命,也早就给了您。
四百年前是,如今,依旧是。
“我……”柳溥转过头,凝视着江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四百年的时光,与当年那个决绝的自己对话:
“我想,当年的我……应该对你说的,我不恨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无论是当年那场身不由己的大火,还是后来你那场,惊天动地的献祭,亦或是这漫长的、被禁锢在无知无觉容器里的四百年。”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
“其实…也并非全然无知。在那片混沌与黑暗里,总能感觉到有一股非常柔和、非常温暖的力量,始终环绕着我,护着我那缕微弱的神魂不散,就像,就像你小时候,每逢冬日,总爱偷偷往我怀里塞暖烘烘的手炉一样。”
“殿下……”仿佛某种坚固的壁垒轰然崩塌!他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张开双臂,以一种几乎要将对方融入自己骨血的力道,狠狠地将柳溥拥入怀中:
“殿下,您可能会怪我懦弱。”
他将脸深深埋在柳溥温热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湿意和颤抖:
“我找了您四百年,每天,每天都在恐惧,怕您醒来…怕您想起一切,怕您会恨我,恨我无能…恨我让您受了这么多苦……”
柳溥的身体在最初被抱住时,僵硬了一瞬。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江竹剧烈的心跳,感受到几乎要将他勒断的力量里蕴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情感。
他缓缓抬起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回抱住这个为他付出一切、等待了四百年的灵魂。
可是,四百年的时光鸿沟,四百年的身份错位,四百年的物是人非,终究是在他们之间,留下了隔阂,那只抬起的手,终究还是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好了……”柳溥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轻轻拍了拍江竹紧绷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煽情的节目…就到此为止吧。”
他微微后仰,稍稍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紧密的距离,目光平静地直视着江竹那双依旧泛红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这些天,我仔细比对了那些纷乱涌回的记忆,其中确实有过那么一段,有过一个叫柳溥的皇子,有过那个雪夜的承诺,有过那场大火,甚至,有过你献祭的瞬间……”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但是……江竹,我必须告诉你。我可能……和你耗尽四百年光阴、倾尽所有寻找的那位‘皇子殿下’……并不是同一个人。”
或者说,那个完整的、纯粹的、属于过去的“柳溥”,已经在四百年前的那场烈火与献祭中…彻底死去。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承载着部分记忆、带着满身伤痕和无数谜团的……
残魂。
江竹猛地抬头,他想反驳,想抓住柳溥的肩膀用力摇晃,想告诉他“你就是你!无论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殿下!”
可是…当他触及柳溥那双平静得近乎疏离、却又带着深深疲惫的眼睛时,所有激烈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口。
最终,他只是死死地抿紧了唇,将所有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化作一个沉重而无声的点头。
他知道,此刻的争辩毫无意义。他等了四百年,不差这一时。
夜风似乎变得更加温柔,悄然送来了几缕若有若无的海棠花香,清甜而淡雅。柳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熟悉又陌生的香气,瞬间勾连起记忆深处御花园里,每到春日便如云似霞、开得轰轰烈烈的海棠花海。
那些在他脑海中纠缠盘绕、混乱不堪的记忆丝线,仿佛被这缕花香悄然拂过,开始以一种缓慢而清晰的姿态,一丝一缕地……理顺、归位。
“老祖!家主大人!!救命啊——不得了啦——”
院墙外,少年那标志性的、带着哭腔和极度慌张的呼喊,如同平地惊雷,再次撕裂了夜的宁静!
“东边!东边药圃那边!好像……好像真的着火了!好大的烟啊!”
柳溥和江竹几乎是同时从石凳上弹了起来!目光在空中瞬间交汇,无需任何言语,彼此眼中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短暂的沉湎与纠结必须结束了,眼前有更紧迫的事情需要处理。
柳溥整理了一下被江竹抱皱的衣襟,脸上那点迷茫和疏离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沉稳和一丝久违的、属于上位者的决断。
他望向药圃方向隐约可见的、被映红的天空,唇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无奈又释然的弧度:
“走吧。”他对江竹说,语气平静无波,“看来,是时候该去给那群精力过剩又毛毛躁躁的小辈们……好好上一堂生动的‘实践课’了。”
江竹眼中最后一丝脆弱也被瞬间敛去,重新恢复了那副冷峻沉稳的家主模样。他冷哼一声,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是该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该学、该练的‘真本事’了!”话音未落,他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拎出一个硕大的木桶,看也不看,抬手便将一张湛蓝色的符咒“啪”地一声拍在桶壁上。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空空如也的木桶,内部瞬间发出“汩汩”的水流涌动之声,清澈的水凭空涌现,顷刻之间便已满溢!
江竹单手提起那沉重的水桶,步履沉稳而迅捷,径直朝着火光和浓烟升腾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柳溥紧随其后,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月光下,那身影竟隐隐透出几分四百年前,那位曾立于万人之上的尊贵皇子才有的气度。
新的“课业”,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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