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湿气像一层粘腻的尸衣,沉沉地裹着那栋老宅。空气里弥漫着木头腐朽和青苔疯长的浓重气味,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理缩在客厅冰冷的榻榻米上,银灰色的头发被窗外渗进来的、带着水汽的微风吹动几缕,露出底下那双灰蒙蒙、仿佛蒙着永远擦不干净的雾气的眼睛。他抱紧膝盖,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着,捕捉着阁楼方向死寂中那点微不可察的动静。
沙…沙…
来了。又是那声音。如同穿着湿透的厚重布袜,在积满灰尘的楼板上极其缓慢、极其粘滞地拖行。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耐心,在阁楼空旷的黑暗里游移。
它不再仅仅是深夜的骚扰,白天也开始出现,像附骨之疽,一点点蚕食着理本就不多的安全感。他死死盯着通往阁楼的那扇紧闭的、布满陈年污迹的拉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沙沙声的停顿,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审视,冰冷的视线穿透薄薄的门板,落在他僵硬的脊背上。
厨房的方向传来单调的“嗒…嗒…”声,是那个老旧搪瓷水盆上方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在滴水。理知道,只要他起身走过去,有很大的概率,会在盆底那圈浑浊的积水倒影里,看到一团不属于这个空间的、蠕动着的浓密黑发。他不敢去。恐惧像冰冷的水银,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理?你…”
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笑意,在教室门口响起,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理猛地从走神中惊醒,下意识地飞快低下头,银灰色的刘海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和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他感觉到铃的气息靠近,带着一种雨后青草般干净又微凉的味道,与教室里浑浊压抑的空气格格不入。
铃自然地坐到他旁边的空位,半埒色的发丝在窗外惨白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流动感。他依旧眯着眼,左腕上那串古旧的铜铃随着他放书包的动作轻轻晃动,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任何物理声响。
“脸色不太好哦,”铃的声音不高,带着点闲聊的随意,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理低垂的发帘,“昨晚又没睡好?听见‘它’在楼上‘散步’了?”
理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惊悸。他不敢看铃,更不敢回答。铃总是这样,用最轻松的语气,精准地戳破他极力掩饰的恐惧深渊。他沉默着,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铃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只是单手支颐,笑眯眯地看着窗外铅灰色的、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雨季真是漫长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理说,“这种天气,最容易滋生些不干净的东西了。怨念、湿气、还有……人心里的恐惧。”他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凉意。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被猛地拉开,班主任脸色阴沉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原本还残留着一点窃窃私语的教室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投向门口,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同学C,”班主任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颤抖,“也联系不上了。昨晚放学后…没回家。”
死寂被打破,瞬间化为一片压抑的嗡鸣。恐惧如同实质的瘴气,在教室里弥漫开来。同学C!就是那个在神社惊魂夜后,曾脸色煞白地在课间对旁人低语,说总觉得背后有湿冷的气息贴着脖子,还总在镜子里眼角余光扫到一抹快速掠过的、惨白影子的男生!
“第三个了……”不知是谁用气声挤出这句,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恐慌。
“和B一样…都是那天晚上……”
“那个神社…绝对是那个神社!”
“被缠上了!他们都被缠上了!”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惊惶,眼神互相碰撞,传递着无声的恐惧。有人死死捂住嘴,身体筛糠般抖动。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每个人的脚踝。
理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猛地抬起头,灰蒙蒙的瞳孔里倒映着讲台上警察严肃的脸孔和班主任惨白的面色,还有周围同学脸上那如出一辙的、濒临崩溃的惊恐。
同学A缩在教室后排的角落,脸色灰败得像个死人,身体蜷缩着,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去,眼神涣散,嘴里神经质地念念有词。理的目光扫过他时,同学A像是被毒针扎到,猛地一颤,随即投来一道混杂着极致憎恨和更深恐惧的目光,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在理的身上,仿佛在无声地控诉:都是因为你!下一个就是你!
那目光中的恶意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理勉强维持的脆弱外壳。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想逃,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但身体僵硬得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着他的四肢,勒紧他的喉咙,拖拽着他的意识向下沉沦。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同学们的尖叫和议论声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噪音。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边缘——
嗡!
左眼深处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烧红的铁钎狠狠捅了进去!理闷哼一声,痛得几乎弯下腰。就在这剧痛袭来的瞬间,他灰蒙蒙的左眼瞳孔中心,那道冰冷的竖痕骤然裂开!暗金色的内瞳如同沉睡的凶兽睁开了眼,冰冷地向外窥视!
嗡鸣声持续着,伴随着一种诡异的视觉分裂。右眼看到的依旧是混乱惊恐的教室,桌椅歪斜,人影晃动。而左眼——那只分裂的暗金瞳孔——看到的景象却让理的血液彻底冻结!
教室里弥漫的、原本无形的恐惧和绝望,此刻在左眼的视野里,具象化成了一团团翻滚、粘稠、散发着不祥暗红色泽的浓雾!这些“秽气”如同拥有生命般蠕动着,从每一个惊恐的学生身上散发出来,丝丝缕缕,汇聚到半空,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慢而坚定地流向教室的某个角落——流向那个缩在座位上、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同学A!更多的秽气,甚至穿透了墙壁,从走廊、从别的教室、从整个被阴云笼罩的校园里,源源不断地汇聚过来,缠绕在同学A的周围,越来越浓,越来越粘稠!他整个人几乎被包裹在一个不断蠕动的、暗红色的茧里!而在那秽气之茧的深处,隐约浮现出几张模糊、痛苦、无声尖叫的扭曲面孔——其中一张,赫然是几天前失踪的同学B那惊恐绝望的脸!
“呃……”理痛苦地捂住剧痛的左眼,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眼前的双重景象让他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他看到同学A身上的秽气之茧剧烈地鼓胀了一下,一只由纯粹暗红秽气凝聚成的、枯瘦嶙峋的鬼爪,猛地从茧中探出,带着无尽的怨毒,遥遥指向了他!一股冰冷、滑腻、带着铁锈和淤泥腥臭的恶意,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如同实质般攫住了他的心脏!
“嗬……嗬……”同学A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理,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那指向理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
“吵死了。”
一个清冷得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切断了教室里粘稠的恐慌。铃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脸上惯有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眯缝的眼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缝里泄出的不再是琥珀色的微光,而是一抹冰冷、纯粹、如同极地寒冰的银白!那目光扫过之处,理左眼中看到的那些翻滚的暗红秽气,如同遇到烈阳的薄雾,发出无声的“嗤嗤”声,剧烈地翻腾、退缩、消散!尤其是同学A身上那只刚探出的秽气鬼爪,在铃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瞬间扭曲、崩解,化作几缕不甘的黑烟,缩回了那暗红色的茧中。
铃的目光最后落在捂着左眼、痛苦蜷缩的理身上,那冰冷的银白光泽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随即,他眼中的银芒迅速敛去,重新眯起,又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冰冷只是错觉。他抬起左手腕,那串铜铃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一荡。
叮铃——
这一次,清脆空灵的铃声并非只响在理的意识深处,而是真真切切地回荡在死寂的教室里!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净化感,如同清泉流过焦土,瞬间涤荡了空气中弥漫的粘稠恐惧。所有沉浸在恐慌中的学生都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猛地打了个激灵,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奇迹般地消退了大半。
“警察先生不是来抓人的,”铃的声音恢复了清亮,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打破了凝固的气氛,“只是来了解情况。该配合的配合,该回家的回家,挤在这里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味道可不好闻。”他轻松的话语驱散了最后一点凝滞,学生们如梦初醒,虽然恐惧犹在,但总算恢复了些许行动能力,开始惴惴不安地听从警察的安排,陆续离开教室。
混乱中,理死死捂着剧痛渐渐消退、但异瞳分裂感尚未完全消失的左眼,踉跄着站起来,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他低着头,脚步虚浮地随着人流往外走,经过铃身边时,手腕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扣住。
那触感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道。
理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冻结。他被迫停下脚步,却不敢抬头看铃。
铃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依旧带着笑意,却像冰冷的丝线缠绕上理的神经:“看到了,对吧?那些‘东西’。”他微微俯身,气息拂过理的耳廓,“它们在‘进食’。恐惧、绝望、憎恨……都是它们最爱的饵料。”他的手指在理的手腕上轻轻一按,像在确认什么,“你身上沾染的味道,对它们来说……格外‘鲜美’呢。”
说完,他松开了手。
理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在身前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冲进了外面湿冷粘腻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头发上、脖颈上,却无法浇熄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更刺骨的寒意。铃的话语如同诅咒,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你身上沾染的味道……格外鲜美……
———
公共浴室的隔间里,水汽氤氲。惨白的灯光在布满水渍的瓷砖墙壁上反射出模糊的光晕。理站在喷头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试图驱散那浸透骨髓的寒意和恐惧。他低着头,水流顺着银灰色的发丝淌下,滑过苍白的脸颊。他紧紧闭着眼,不敢看任何反光的表面。
哗啦啦的水声中,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阁楼的拖行声,不去想水盆里的黑发倒影,不去想同学A身上那令人作呕的秽气之茧,更不去想铃那冰冷的话语。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种异样的滴水声,盖过了花洒的水流,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那声音粘稠、缓慢,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重感,仿佛不是水滴,而是某种更浓稠的液体正从高处滴落。
理的身体瞬间僵住,水流冲刷在皮肤上的感觉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他猛地睁开眼!
声音来自隔壁隔间!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脚下。隔间挡板下方那道狭窄的、用于排水的缝隙里,正缓缓地……渗进来一滩暗红色的液体!那液体粘稠如血,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和淤泥的腥臭,正顺着地面瓷砖的缝隙,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般,悄无声息地向他脚下蔓延过来!在惨白的灯光下,那暗红的色泽刺眼得令人作呕。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理的心脏!他喉咙发紧,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滩粘稠的暗红液体越渗越多,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脚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惨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淤泥的手,猛地从隔壁隔间挡板下方的缝隙里伸了出来!五指扭曲成爪状,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腐臭,快如闪电般抓向理的脚踝!
“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爆发出短促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理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向后弹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瓷砖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只鬼爪擦着他的脚踝掠过,冰冷的恶意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
就在这生死一瞬——
叮铃——
一声清脆空灵到极致的铜铃声,毫无征兆地、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在他意识深处轰然炸响!
铃声如同净化一切的圣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和穿透力。那只抓空的惨白鬼爪,在铃声响起的同时,如同被无形的烈焰灼烧,猛地冒起一股浓烈的、带着恶臭的黑烟!它发出一声无声的、却仿佛能刺穿灵魂的尖啸,闪电般地缩回了挡板下的缝隙!地上那滩蔓延的暗红粘液也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蒸发、收缩,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小块颜色略深的水渍。
一切发生得太快,如同幻觉。
理瘫软在冰冷湿滑的地上,背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花洒的水依旧哗哗地冲刷着他的身体,水汽弥漫,隔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剧烈的心跳声。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
但他知道,不是幻觉。脚踝处残留的冰冷触感,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腐臭味,还有意识深处那声清晰得如同洪钟的铃音……都在提醒他,那东西刚刚离他有多近。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地面,落在那块颜色略深的水渍旁边。
一个小小的、古旧的、边缘已经磨损的铜铃,静静地躺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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