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奇酒吧的侧门之外,天际红霞如火。
身穿酒保服饰的络腮胡男人沐浴着夕阳,对晚霞吐出个完美的烟圈。
“感觉如何?”他向自餐馆出来的二人扬了扬下颌,“自从老板离开斯德洛格,后厨的味道就没那么好了。”
“卢卡!”文森特惊喜道,“太巧了,你又在这里偷懒。”
名为卢卡的酒保忙竖起手指嘘了声,又向后看,确认没人才对二人招招手,深吸气,在砖墙上掐灭烟头。
明昕对这位络腮胡有点印象,还是文森特替她挨刀那天,他们为了寻求瑞奇的帮助而找到这里,当时文森特的状态不好见人,就是由她主动搭讪,问卢卡瑞奇的去向。
但卢卡显然已经不记得她了,只友好地对她笑了下,又伸出拳头,锤了下文森特的肩膀。
“我不得不承认,”卢卡吐出最后一口烟,眼睛始终盯着文森特手里的琴盒,“从你走后,我再没听过像样的音乐。不是没人来酒馆里演出,但——就像我说的那样,不像样,都是有机垃圾,强煎我的耳朵。”
文森特看了眼明昕,用眼神询问我可以吗,明昕耸肩,意思是请你自便。
眼神交流完毕,文森特转向卢卡,欣然点头。
“老地方,酒吧前门,希望能赚回今晚的饭钱。”
*
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无论舞台还是街角。
文森特的琴声中总有种奇妙的魔力,让人忍不住为之倾心,今天也不例外,很快吸引到许多人驻足。
人群中恰好有音乐家路过,闻声马上卸下背包,掏出单簧管。
文森特会意,放弃演奏他的原创曲目,开始在无数种流派中自如切换,寻找那位单簧管音乐家的舒适区。
直到仲夏夜之梦序曲。
没有人能拒绝门德尔松的魅力,过路的人越聚越多,有人随着旋律频频颔首,有人掏出手机开始录像,旋律层层推进,不容分说地将现场所有人绞入音乐的漩涡。
明昕单手托腮,坐在酒吧视野最好的那张桌前,想到当年她就是坐在这个位置,等待文森特从镇外归来。
好像突然明白了文森特的用意。
短短四天的故地重游,其实并不只是为了放松。
更是让她在重回故土的过程里,寻回她对他最初的悸动。
外面的乐声渐渐平息,观众掌声雷动,纷纷掏出钞票,放进文森特的琴盒。
在明昕桌前站了许久的卢卡如梦初醒,将托盘上的软饮料递给明昕。
“我见过你,是不是?”卢卡用英语问。
“是的,我是他的未婚妻。”明昕示意中指上的戒指。
卢卡神色微动,仔仔细细打量明昕:“你是三四年前的那个——抱歉,我分不清你们东方人的长相。”
“是的,三四年前是我,三四年后也是我。”明昕点头。
卢卡果断道:“你这杯我请,”
“不,请容我替她拒绝,”文森特抱着琴盒进门,将里面所有钞票倒在桌上,又提高声音,向酒吧里的其他人嚷道,“感谢你们听我的演奏,下一轮我请。”
欢呼声中,文森特抄起明昕的杯子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走吗,还是想再坐一会儿?”文森特问她。
“我选A,走吧。”明昕笑了下,把手放进文森特的掌心。
“一个问题。”回去的路上,明昕突然说。
文森特:“嗯哼。”
明昕:“在某个黄昏,你问过我的生日。”
文森特点头:“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暴雨,我们被隔在梅耶根市的咖啡馆。”
明昕:“你问完生日,又马上转移了话题,那时候的你,本来想对我说什么?”
文森特想了下,说:“……如果当时你的生日将近或者刚过去的话,我会说‘过会儿我要送你一个生日礼物’,可惜隔得太远了,我就没说。”
明昕:“所以呢?礼物是什么,现在能说么?”
文森特静了片刻,摇摇头:“已经送过你了。”
在这场金红色的晚霞之下,文森特退后半步,稍微拉开距离,用那种倾慕而渴望的眼神注视着她。
斯德洛格旷野辽阔,又被他们脚下的道路强行分割,整点到了,教堂钟声层层荡漾,远处飞过沐浴黄昏的白鸽。
圣母垂怜世人,她与她怀抱里的婴孩本该如石膏般纯洁无瑕。
夕阳西下,然后,一切有了颜色。
文森特没有明说,但明昕已经懂了。
他的确已经送过她礼物了,送的是那场暴雨过后的黄昏,独一无二的景色。
也许记忆终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
但就像文森特这个人一样,那一刹那的触动,那种喷薄而出的情绪,将摆进她的人生展馆,将烙印于她的灵魂。
永远鲜明,永不褪色。
*
吻从额角开始,到鼻尖,再到唇珠。
彼此相仿的薄荷气息,同支牙膏的味道,穿着小熊睡衣的明昕双手攥着文森特的睡衣领子,推着他抵到床沿。
膝盖微弯,床垫沉了沉,叠着两个人的重量。
“那是什么?嗯?”明昕向旁边的矮桌偏偏头,眼含笑意。
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两束,被报纸随意包裹。
洗漱前还没有的,出来就看到了。
文森特也笑:“昨天忘记了,今天补回来。”
回来的路上,他们在镇中短暂地分开了十几分钟,当时用的借口是‘想起一件事,要和人打个招呼’。
她向来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便什么都没问,而是借着这个机会,也去买了点东西。
那东西此时正装在床头柜上的手包里,触手可及。
文森特的睡衣是丝绸质地,触感丝滑,摩擦力小得惊人。
明昕眼里露出几分促狭,故意放松身体。
怕她掉下去,文森特只能横过手臂,紧紧揽住她的腰。
睡衣很薄,哪怕有任何变化,都无法隐藏。
明昕暗暗笑了下,掐着他的下颌左偏,打量小提琴手的颈侧。
他傍晚拉过琴,那里的散粉又被洗掉,失去遮掩,暗红的琴吻一览无余。
于是她也把唇覆上去,在旁边留下相仿的痕迹。
文森特深吸气,下颌强行抵住她的额角,不让她继续动作。
“……就到这里吧,家里没——”声线又哑又低。
怀里的明昕却轻声笑了下,头埋在他颈间,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
长方形的盒子,摸到了,反手递给文森特。
毫无防备地接过,看清字样,又像烫到般丢到一旁。
“没买过,不知道尺寸对不对,”她手往下探,“我比了下,应该差不多。”
只一句,在这仅有零上六度的冬夜,明昕点起火。
阵雨频繁的斯德洛格这夜没有落雨,那些不可告人的潮湿另有来处。
比如矮桌上新送来的玫瑰,含苞待放,层层花瓣彼此咬合,沾着露水,迷人芳香。
他清晨用手拆过一次,这回熟门熟路,花瓣柔软娇嫩,万万不能太凶。
许是胆怯,许是被动,塑料拆了满地,他还是不太敢迈出最后一步。
不过没关系,既然他不敢陷身花海,那就只能由她来主动,倾他而来了。
那个瞬间,明昕咬紧下唇,眉心拧成难过的结。
文森特马上伸手,拇指抿过她咬得不见血色的唇瓣,她也毫不客气,犬齿咬合指根,将那痛觉,悉数交还给他。
他疼得直吸气,却没有瑟缩,反而舒展眉眼,捧着她的脸颊,把吻送到她的唇角。
他怎么会忘记呢,玫瑰这样的蔷薇科灌木,是有刺的。
他让她痛,她当然要还痛给他;
但与此同时,他给她炽热,她也会将同样的温暖交还给他。
如此公平。
自下而上,他在无尽心跳中仰望着明昕。
仰望他在世上唯一的缪斯,仰望她无法聚焦的神色,汗湿的侧颈,突然明白。
这其实是场单方面的、以他为圆心的献祭。
从此之后,他将一无所有。
因为他把一切,都献给了他唯一的神明。
*
“我换过床,但是卧室的位子没有变过。”
一切结束后,文森特把该丢的东西统统扔进垃圾桶,回来的时候给明昕递了杯牛奶,说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明昕原本在平复呼吸,见状撑着起身,接过温热的牛奶杯,示意他继续说。
“这栋房子现在属于我,不过不是我买的,而是来自我父亲的转让,我下去拿行李箱。”
明昕哭笑不得,抓住文森特的手腕:“你直接说就行,我有我自己的判断力,不用特意找纸质证明。”
文森特抿了抿唇,不再挣扎,而是顺势跪上床垫,俯身,额头抵上明昕的肩膀。
“斯德洛格镇是我父母相遇,相识,相爱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在这个房间中,他们结合,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诞生了第一枚细胞,”他喃喃说,“但他们很快就不再相爱了。”
这不是个适合事后闲聊的话题,文森特很清楚这点,但他忍不住。
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覆上轻快的面具,变得风趣又讨喜,像他每分每秒都在做的那样,窥视旁人的脸色,然后讨好每一个人,这是他最习惯的处世之道,只为明哲保身。
可眼下环抱着他的不是外人,是明昕,是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就接纳了他的全部的、他的爱人。
那么,是不是有种可能,他能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稍微放松一点,就一点。
“后面的事情给你讲过,我母亲独自在港岛生下我,其实后来他们有在努力彼此磨合,但是没有结果,不爱就是不爱,他们各自在外面出轨,然后回家吵架。”
“等我十四岁,他们终于放弃了对彼此的折磨,我母亲改嫁,父亲远渡重洋建立新家。我成年前在国内读书,平时住校,周末回母亲家,假期飞去地球另一边父亲的新家。”
他说得轻描淡写,明昕却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小小的文森特背着琴盒,在地球两端反复辗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不受欢迎的外人,像只没有脚的鸟儿,无处安身。
好在她向来是个合格的倾听者,明昕没有点评任何人的任何决策,而是拍拍文森特的背。
“都过去了。”她说。
文森特笑着接受了她的安抚,决定跳过那个与狗、与ptsd有关的噩梦,蹭了蹭明昕的颈窝。
“成年那天我父亲找到我,说给我钱和房产作为补偿,从此彻底断绝关系,我同意了。钱的去向我给你讲过,除了学费,余下的都送给了我那位做投行的同学。”
“再后来,我成了流浪琴师,走过很多地方,剩下的你就都知道了。”
文森特怀抱稍松,把明昕拉开些许,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与她对视。
“从一开始,我就是利用了你对我的好奇心,从而得到你的好感,”他说,“现在,我的故事讲完了,我的价值已经没有了,等到明天太阳升起,你会离开我吗?”
她是被爱意浇灌长大的小孩,精神层面富足得像个亿万富翁,所以她正直、善良、富有同理心,没有人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哪怕是偶然在店里驻足的港商,也会对她青睐有加;
可反观他自己,因为没被任何人爱过,精神层面极为匮乏,所以只能套上层层伪装,伪装深情,伪装充满爱意,欺骗别人,甚至一度欺骗了自己。
可假的就是假的,这让他从来不敢和任何人长期接触,生怕时间久了露出端倪。
现在,他终于第一次在第二个人面前剖开自己,他听到滴滴答答倒计时的声音——十二点要到了,魔法即将失效,他怀抱着贫瘠的真心坐在南瓜马车里,等待命运的降临。
明昕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
“我的底线有三条,”她说,“第一,出轨,第二,物理家暴,第三,精神暴力。到现在为止,你犯过错么?”
文森特连忙摇头。
“那么好的,在你侵害我的底线之前,我会包容你的一切。我还能向你保证,就算有朝一日,我们的感情真的出现纰漏,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也会与你好聚好散,而不是重蹈你父母的覆辙。”
说完,她又弯了弯嘴角。
“毕竟体面的告别,你早在刚认识我的第二句,就已经说过了。”
因为他已经交出了自己仅有的全部爱意。
所以,现在轮到她,把她所拥有的澎湃爱意分渡给他了。
她总是如此公平,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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