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不见你怎么这么刻薄了？”相巽听了那声笑，话音从嘴中脱口而出。
这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遮掩，不过他很快自知失言，所幸他四下看看，并没有多少人关注这处。
江屿倒是没看他，只死盯着还趴在地上的房东，后者僵直着身体，赘肉从腰的两边摊在地上。她也没有挣扎，就那样躺在那处不动了。
相巽眉头狠狠一跳，其余人也都或明显或隐匿地沉下脸色。
“快走吧，你离开了，一切就都正常了。”
江屿的声音依旧不咸不淡，这话从悠悠几米的距离窜进房东耳朵里，居然就真的起了效用。她忙两脚一蹬地，双手撑着身体站直，再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另一边，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有一丝意识始终睁不开眼睛，分明不了自己身在何处。感官则被无垠的黑暗浸润，都变得愈发迟钝，直至与真实失去链接。
而那个属于他的名字，都一度被不知何处而来又涌向何处看不清摸不着的湍急海水冲走，他试着紧紧从水中紧紧攥住什么，却都只是徒劳。
每每海水涌过，他就仿佛被重置成完全的空白。
潮起潮落，潮涨潮生。
直至第无数次海浪退去，他才终于磕在一颗坚硬而破烂的石子上，大概是血涌了出来，浸湿一小片区域。
而后，他终于握紧了那名字。
直至此时，他才分明这行为的意义何在。
江屿。
他是江屿。
此时在副本之内，见到了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而那个人本不该来到这里，但既然现实已经发生，他就必须带他离开。
于是脑海瞬间清明。
他顾不上多余的情绪，一切认知如今回归本体。他看不见任何实物也无法感受，于是只能迅速反复回顾着这几天来的一切细节。
出现现在的情况必定是有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诺诺的指引在七层，假定诺诺没有欺骗他的成分，那些黑影暂时界定为房东的势力，而最后白纸的出现证明诺诺大概也在暗中帮他。
只是他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而副本中的他...似乎那些黑影的出现又并非无意义。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这一切行为的代价，是需要暂时让出他的身体...或是，身份。
明确这一点后，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思绪偶然偏离到赵文舟的一句话上。
他大概是笑了笑，如果有人能看见的话。
...之前他们在一层讨论时，就像对于那个被定为白棋的男人的忽视一般，在这层副本里，存在某种不可预测的力量，在暗中影响着他们的思维。
十分隐蔽，寻常状态根本无法察觉。
在这层影响之下，他们惯常用的思维会极其巧妙地避开很微妙的一些细节处。
比如，黑白棋带来的死亡。
再比如，直至现今，他才想起的，红的含义。
他们关于那扇测出红色的房间的讨论里，总是无缘无故地会产生一些谬误。最近的一次，在704的落点问题上各种假设都解释不通，却也没有人再继续深入。
红白黑。
这个从进入副本开始就刻在社区铁门上的字，远不止那么简单。
白暂代房东，黑暂代小女孩。
那红究竟是什么。
他忽然灵光一现，开始细数从进入游戏到现在，所有见过的小女孩的样子。
第一次是赵文舟从天花板上望到的那只眼睛。
第二次...或许是餐厅间的整点铃声，那个空灵的鬼魅般的女声，而每次房东都会等到铃声结束才进屋，像是恐惧。
第三次，是七层赵文舟昏倒前看到的红舞鞋。
第四次，是赵文舟进入的梦境，里面让他陪同下棋的小女孩。而那次的前因，是前一天晚餐房东刻意在他脚底摔碎的红汤汤圆，此后诱导他被梦境困住从而违背规则。
那次的女孩是暗红色连衣裙。
第五次，是他们在一层讨论时，赵文舟见到的小女孩的身影。那次他们被对方提醒楼上已经死亡的男人。
和第四次是同样的装扮，也是第一次打破那层改变思维的力量。
或者说，小女孩就是那层力量本身。
第六次，上吊的男人背后，赵文舟看到的一瞬间出现在周江宛脚上的红舞鞋。
第七次，成晚青遇到的那个，依旧是暗红色连衣裙。但捉迷藏她却显出非常惊吓的样子。
那次小女孩躲在504白棋的房间。
江屿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思路的拐角，却总是无法抵达。
于是只能先暂缓这一系列线索。
而另一方面704的红又是否脱离于黑白棋的规则之外，或是在棋局中起到决定生死的作用，他也始终在怀疑。
一时间思绪混杂，在无知无觉的额头上，他以为自己应该皱起眉。
但很快，有个想法迅速闪了一下。
如果，红就是小女孩本人呢。
不，或者说，有两个小女孩？
两个特征，红舞鞋和暗红色连衣裙，从没有同时出现过！
红舞鞋的小女孩，第三次控制住赵文舟，问他两个问题，以及第六次在周江宛身上短暂出现一瞬。
而连衣裙，则是在第四第五次赵文舟所见，以及第七次成晚青所遇到的变为黑棋那次。
周江宛的叙述中也没有任何对于小女孩外貌的描写。
他瞬间了然了！
想法在脑中炸开，大概掀起了一整片细碎的闪光。
诺诺有两个！他几乎要高声大喊。
红舞鞋从未露出过真容，带着怨恨，总代表一种威慑作用。而连衣裙却天真地像张纸一样，寻着赵文舟下棋，提醒他们楼上的男人，以及成晚青所遇到时最后她恐惧而泣。
林宣分析过，诺诺是看不到颜色的。
红舞鞋她应当从未得到过，因为弟弟的病终于没有好转。而暗红色连衣裙，是她生前的模样，暗淡地像并不存在于这个家庭之中。
她看不见颜色，却也分得清黑白。
思路在这一刻汇聚成光点，许久，江屿才意识到这并非他的幻觉，眼前那道光在灼烧一瞬后迅速变暗扩大。
从只有一丝光晕，渐渐外延，最后覆盖整个视野。
光有些刺眼，他眯缝一下眼睛。还未来得及为自己恢复感官而惊喜，他便察觉就在那光下，出现了一个身影。
等适应了光线，江屿看清了那身影，然后呼吸就是一滞。
是诺诺，暗红色连衣裙，编着两边麻花辫。
女孩面无表情，因背光整张脸埋在阴影里，只是两手垂落，眨着眼睛看他。他望去时，仿佛看到一汪最清澈的水。
但这道视线就是让他难以呼吸，于是他下意识朝女孩脚上看去，只看到了一双很平常的黑鞋子。
不，等等。
在鞋的影子上，还多出来一小截影子。
这小截影子，是红色的，和那黑色切割处交融。
江屿吸了口气，再猛然抬眼时那双鞋的主人已经踮起一只脚，轻盈地往左边踏了一步。
是红舞鞋。
她只露出半张脸，另一半身子隐在连衣裙小女孩的身后，伸出右手，扣住了小女孩的右手。
江屿咽了口口水，挣扎着抬起视线，实在不忍心将自己的猜测和现实对照。
但他终于是看到，看到她的脸被完全涂成红色，身上也并没有多余的衣物。皮肤却完全不见血色，只剩惨白的肌肤上露出并不属于她身体的暗红。
而细看去，还能看到她的手臂和大腿根处错乱粗糙的裂痕。
裂痕蛛网一般散布，形状极不规则，像是钝器直接切割造成的。
两个小女孩就这样站在那里，在背后光的投射下恍如一尊完整的雕像。
许久没有言语。
“他不该来这里的。”连衣裙开了口。
红舞鞋瞬间张嘴接上话，但她似乎并不能发出具体的词句，只是呜呜吖吖地喊着什么。她说的很费劲，中间还会频繁地卡壳，又晃晃脑袋思考什么。
而连衣裙则转过脸，很认真地盯住她的嘴巴，十分耐心地待她说完才转过头，翻译道，“她说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
“不一样？”江屿也开了口，看向连衣裙。为了降低对方的敌意，他先用一个相对错误的答案试探性地开了口，“因为赵文舟？”
二人都沉默着，不置可否。
“不，”他看向红舞鞋，“是那些黑影？”
红舞鞋点点头。
“我可以帮你们，”江屿眼眸被光灼得眯起，但依旧露出很诚挚的神情，“现在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你帮不了我们，妈妈已经开始行动了。”
“什么行动？”
连衣裙顿了顿，辫子很轻地一颤，带着她的语气一并颤，“她换上了，那些被埋下的人的影子，现在人数足够25个。只是她没想到，红会在里面。”
江屿大脑飞速运转着，试图从这完全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中提取到一点信息。他紧皱着眉，又觉得自己的眉心大概已经失了知觉。
只是此刻需要确认一点，他深吸一口气，盯着红舞鞋继续道，“你是红，”再看向连衣裙，“你是黑？”
“嗯，”连衣裙很轻地点头。
接着江屿开始逐步验证自己的猜测，不受控制地瞪了瞪眼，“你在用我的身体？”
红舞鞋咿呀了一声。
这次不需要连衣裙翻译，他已经能确定了。
江屿抿了抿唇，问连衣裙道，“违背房东规则的人会怎么样，被做成酒，像那咒语念的那样？”
连衣裙听到咒语二字，还无知无觉，而红舞鞋则浑身一震。而由于二人拉着手，于是连带着连衣裙也抖起来，她则安抚性地拍了拍红舞鞋，再开口，“晚上...是她制酒的时间，是对那些已经变成棋子的人。”
“那些人会被隔断手脚和，脖子，然后放进酒缸？”
红舞鞋忽然很激动地大声嘶吼了一声，声音震天响，江屿被这声响刺得皱起眉，红舞鞋的嘶吼却高昂不间断，于是他就静静等着。
连衣裙也是一脸的平静，仿佛早已习惯。
直至她停下，江屿才继续问，“那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白纸之内，”
红舞鞋又说了一串音节，连衣裙接着道，“或者说，外面也是白纸之内。”
“白纸？你说那栋楼的棋盘。”
连衣裙不置可否。
“赵文舟怎么样了？”他最后问出了这个最关切的问题，尽管通过此前的对谈和推测，他早已确定外界不会发生对赵文舟不利的事，但...
“只有你，只有你能...”连衣裙却并不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却被红舞鞋的一声“哈”打断了。
她便噤了声。
两人就静静站在江屿身前，片刻之后，红舞鞋撤了一步，又到了连衣裙的脚后，完美地和那影子重合在一起，而后她不见了。
连衣裙也只看了江屿一眼，清亮的眸子里压下说不出的话。她闭上眼睛，两手抱住胸口，往后一倒便也不见。
江屿静静看着空下来的场景，四下望去都是空白一片，只有顶处不知哪里的灯光一直闪着。
这里是白纸，那里也是白纸。
他忽然想起什么，迅速站直身子，寻找起什么。
......
“你刚才为什么笑啊？”走出餐厅间后，赵文舟搓了搓胳膊，问江屿。
对于江屿，他此时又多了点新的猜测，但又总是抓不住，于是只能用视线搜寻他身上奇怪的地方，好在对方并没有觉察到。
“我，没有。”江屿答，眼皮颤了颤，而后扶住栏杆上楼。赵文舟只是看了他几眼，有些疑惑，但也不再说什么。
楼道上没什么人，赵文舟低着眸子，目光闪过江屿的影子，仿佛看到一抹红色。而后肩被轻拍，他瞬间一惊，转眼看到是相巽后嘴角扯了扯。
相巽则目光直视他，嘴角弯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来，“我之前说的一直作数哦。”
之前说的。
撞鬼？鬼对我没危险？还是...我们之中，有不是人的东西？
赵文舟皱眉，脑内迅速过了一遍此人的所有话，而后对于自己已经对这个神棍的话深信不疑表示一分钟的默哀。
但相巽说完也依旧不再解释什么，就回头看了眼和他一个房间的小孩，那小孩蹦着到了他身后，两人前后脚上了楼。
赵文舟思路却忽然一弯，愣了愣，停在楼道上，歪头问江屿，“他说的...什么？”
江屿也摇头，只是死死盯着地板某处，也随着他停下了。
林宣和周江宛也终于走近，两人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江屿身上扫过，接着林宣开了口，“白棋应该会下在607了，截堵成了型的三颗黑棋，不过那两位梁先生很聪明，一早就搬走了，只是...”林宣扫了眼身边擦身而过的原本是周江宛前男友的人。
那男人面无表情，擦身过时身影落在周江宛身上，而后者则在感知到这人气息的第一秒就已退到墙边。
林宣等男人离开，而后继续，“...只是似乎他住到了607。”
“嗯，这些人...像是通用的棋子一样...”赵文舟注视着男人的背影，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有些骇人，“他们会随着主人的心意，去下棋的吧？”
他本能地看向江屿，但后者并没有发话。
林宣不置可否，接着一扬下巴，“去看看吧，看他会怎么违反规则。”
“好。”
周江宛攥了攥衣角，嘴唇抿得很紧，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四人远远地跟上男人的脚步，一道上了六楼。
楼道尽头，迎面就是那个男人从厕所里走出。男人的目光直勾勾落在周江宛眼里，仿佛要从地狱最深处勾她的魂魄，周江宛直接倒吸一口凉气，忙往后退了几步，林宣瞬间错开身子挡住她。
只是再之后男人就恢复了面色茫然，走到607门前，接着做出一个找钥匙的动作。
他在裤兜里摸了摸，又摸了摸上衣口袋，衣服被拍打得唰唰响，他却失了魂似的重复一遍又一遍。
遍寻无果，他才猛然有些惊慌。
周江宛则很低地“啊”了一声，忽然会意。
下一秒，男人抬起头，视线穿过长长的走廊和重叠的人影，和周江宛直直对上。接着他很淡地勾起一边嘴角，然后便猛地转身，跨过栏杆，翻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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