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鬼？”卫鸢遥眸光微黯，绞紧发梢，“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行此逆天禁术？”
饶是她，日中也不过役鬼一二，或是擒鬼为奴。
无垠雪神色沉静，话音在雨夜中格外清明：“据那位前辈模糊感应，盘踞于此行炼鬼之术者，气息似鬼非鬼似人非人，邪煞非常。”
沉思片刻，她启唇追问：“你独自探查这些时日，可曾寻到些许与这炼鬼人相关线索？”
无垠雪迎上她探寻目光，语气愈发郑重：“确有些许发现，由此地向东二百里，有座帛城。城中曾有一显赫之家，高氏，其先祖前朝时任刽子手。”
他稍顿，似在回忆：“现任家主曾向我提及，百年前，其先祖奉命斩杀当时的晟州刺史，苍梧氏满门。自那之后，高家便厄运缠连，当今高家，不过是当年远房旁系，却也家业凋零，终日惶惶。”
“然，据现家主所言，百年前苍梧氏灭门后不出三日，其先祖便在家中暴毙身亡，据说死状极惨，七窍流血面目扭曲。自此，高氏嫡系一脉接连横死，不过十数年便香火断绝。”
他话音渐沉，篝火在眼中跃动：“我循此线索追查，发现那苍梧氏一族尸身当年皆被弃于此山之中。”
风声呜咽，卷雨丝扑石，恍若冤魂低泣。
卫鸢遥凝望火色，暖意却不入心间。
被弃尸乱葬岗的苍梧氏，化为炼鬼之地的蒙山，以及洞中那具神秘消失的女尸……千丝万缕，似乎皆指向那百年血案。
她下意识曲臂环抱自身，眉头微蹙，“苍梧氏？”莫非洞中那女尸，便是其家女眷？
察觉她细微动作，无垠雪将柴火拨弄得更旺些许，“鬼仙前辈令我所查之事，恐怕正与这苍梧氏灭门案脱不开干系。”
话音方落，一阵阴风灌入洞中，吹得火光明灭不定。两人同时警觉，侧耳倾听，洞外除风雨声，似还夹杂一丝低语啜泣之声，遥遥传来，倏忽融散于雨夜。
二人警觉相视，将余下符箓贴于石壁上，再不作多言敛神入睡。
长夜漫漫，幢幢黑影徘徊于洞前。
翌日雨势渐收，雾色迷蒙中唯见满山湿翠。
二人觉身上热度已退，不敢在此凶煞之地久留，卫鸢遥匆匆熄了篝火余烬，便引无垠雪循依稀路径急急离去。
行至一处略高坡地，卫鸢遥下意识回首遥望，但见蒙山在晨雾中轮廓阴沉，杂草疯长几欲噬人，嶙峋石牙如鬼齿参差。
忆往日山中所见，老槐盘根专缠尸骨，她不由啧啧叹道：“这苍梧氏虽不知是犯了何等大罪，却着实凄惨。尸骨被弃于此等煞气冲克，秽气缠身之地，亡魂非但难以超脱，即便侥幸轮回，来世也必是命格缺损，病苦缠身，永无出头之日。”
无垠雪亦驻足回望，目光沉沉，他与她并肩而行，沉吟片刻方才缓声补充：“昨夜尚有未尽之言。那苍梧刺史之长子，乃是前朝军中一位校尉，颇有威名。当年亦被锁拿，与其家人一同斩首示众。”
他侧目看向她，“前些时日，我借口带你上山搜寻刽子手凶魂，实则……亦是想探寻山中是否有其甲胄或尸骸线索，当时，只怕你心生恐惧。”
卫鸢遥正凝神捻诀，试图感召莫急，闻言，她手中诀法不停，立即挑眉反驳：“我何时怕过？你自己思虑过多，可莫要赖在我头上。”
所幸此番召唤终有回应，一缕极淡青烟掠来，绕她指尖盘旋一周，传来莫急略疲惫却无大碍的意念。
心下稍安，她便引无垠雪循着天光渐亮，人气渐旺之向疾行，不出半个时辰，终是离了蒙山地界，行至喧嚣柳镇。
镇口石桥依旧，流水潺潺，人间烟火气扑面，昨夜惊惶恍如隔世。
卫鸢遥远眺片刻，略一思忖对无垠雪低声道：“既然那血水是受甲胄残片指引涌向杨府，你我这就先去杨府，将此间诡事了结，带上小绿头，再一同去寻莫急与鬼仙前辈汇合。”
他颔首：“便依阿遥所言。”
两人不再耽搁，穿街过巷，径直朝杨府方向快步而去。
匆匆转回杨府，尚未至门前，得到仆役急报的杨临已提袍快步迎出，见二人虽风尘仆仆，衣衫染血，却无性命之忧，这才长舒一口气，连连拱手：“二位平安归来，老夫心中这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无心与他多作寒暄，无垠雪径直问：“杨家主，我们的青驴可还安好？”
“好着呢，好着呢！”杨临忙不迭应道：“一直用上好草料伺候着，此刻想必还在大快朵颐。”
卫鸢遥颔首，心念微转试探开口：“杨家主，你可曾听闻过‘苍梧氏’？”一方刺史满门被灭，当是轰动朝野的大案，即便百年，也不该毫无痕迹。
岂料杨临闻言，面上竟是一片茫然，蹙眉思索片刻，摇头道：“苍梧氏？请恕老夫孤陋寡闻，实在不曾听闻附近有此姓氏。”
见其反应不似作伪，卫鸢遥与无垠雪对视一眼，心下顿时明了。
看来那甲胄或许只是当年被随意弃于此地，而后杨家先祖在此建房，纯属巧合。这血水之患，与杨家并无直接干系，不过是受甲胄残念与煞气吸引而来。
心中既定，卫鸢遥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杨家主，如今已可断定，府上血水之患，并非冲你杨家而来，根源全在那甲胄之上。”
无垠雪接口：“此乃百年前旧物，执念未消，只需将它们带走，送回其该去之地，贵府之扰自此即可解。”
杨临脸上掠过几分挣扎，此物虽不祥，毕竟也算古物。他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颓然道：“罢了，既是祸源，留在府上亦是徒增不安，二位请随我来。”
他引二人至偏院库房，取出那几件甲胄。
卫鸢遥牵来小绿头，将甲胄置于板车之上。它亦似感知物件不寻常，低嘶一声，仍稳健地拉起车。
得了银钱，二人一驴再次踏上蒙山之路。此番目的明确，将板车拉至作日所见血湖之畔。
行止湖畔，无垠雪与卫鸢遥合力，将甲胄一件件投入那暗红池水之中。甲胄入水竟未下沉，反在血池中心旋绕，其上暗红污渍化开，与湖水融为一体，旋即复归平静。
二人不敢在此地久留，携着小绿头沿山径匆匆下山而去。
方才踏出蒙山地界，卫鸢遥正与无垠雪商议前往帛城之事，一阵青暗阴风骤然卷至，吹得道旁草木低伏。
青光踉跄一闪，莫急倏忽现出身形，周身鬼气黯淡散乱，显然受了重创。
“莫急！”卫鸢遥惊呼一声，未及多问立即捻诀展开鬼奴符，“速归符中静养！”
几乎同时，一道清冷超然的身影在不远处聚现，来者身着杏黄长袍，姿容俊逸无匹，眉宇间却几分厌烦与倦怠，正是那位鬼仙。
他广袖一拂，似要掸去什么污秽，语带嫌恶：“那藏头露尾的东西，真是缠人得紧！”
卫鸢遥将鬼奴符纳入囊中，挑眉轻笑：“莫非前辈与那炼鬼人斗法，落了下风？以前辈实力，原以为只需一刻钟足以呢。”
说什么缠人得紧，分明是奈何不得对方。若真如他吹嘘那般神通广大，何须耗时这般久？
听得此言，无垠雪侧首暗笑，见此，鬼仙冷眸扫过她囊袋，竟屈指将二人符囊中余符尽数召出，“笔势虚浮画技粗劣，你二人若以此劣物寻衅，与自戕何异？”
无垠雪神色淡然，并无半分惧意：“前辈既觉不堪入目，何不亲自赐教？”
卫鸢遥笑望前者，见鬼仙面色愈发阴沉，忙岔开话头：“前辈若要查清蒙山炼鬼之事，我卫鸢遥便接了这单生意，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
鬼仙回眸冷冷睨眼卫鸢遥：“说得冠冕堂皇，不过盼着早日了结此事，好解去那鬼契。”
闻得此言，卫鸢遥反将双手往袖中一揣，笑吟吟道：“前辈此话可冤枉人，不过嘛……既然要我二人出力，总得给些酬劳，您既嫌我二人符丑，不如待来日记忆全回时指点几笔？”
这老鬼甚是傲然，不过既于半见天所遇，得他传授画符要诀，兴许当真能精进符法。
小绿头恰在此时出声，似在帮腔。
鬼仙冷哼转身，袖袍猎猎生风，“待事成再议，此刻速往帛城，蒙山那物非比寻常，我需勘破其来源。”
她暗中冲那背影做个鬼脸，旋即扯住无垠雪衣袖相随，小绿头自觉拉车在后。
前行之路破不寂寥，卫鸢遥时而凑及鬼仙身侧，欲探问与炼鬼人交手细节，却总被冷眼蔑视。
她转而退至无垠雪身旁抱怨：“这老鬼脾气竟如此乖张。”声量恰能飘入前方身影耳中，又落得一记冷眼。
卫鸢遥小声嘟囔：“当初只道是下山历练，寻寻你踪迹，瞧瞧人间烟火，谁承想竟卷入这般糟心事里。”话里三分懊恼七分无奈。
无垠雪垂眸看她，眼底柔色微浮，声音依旧清润：“我亦未曾料想，原以为不过循例除祟，护一方安宁便是。”
小绿头蹄声相和，日光大亮时，两人一鬼一驴稳步前行，自成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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