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后,天色已晚。
闻霆停在苑外的廊下,等候叶芷筠过来找他。
心中暗喜,这女子脾气不过是一阵云烟,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几日晾着她,任其闭门思过,也算卓有成效。
最后还不是回到正轨上了?
他深深误解叶芷筠的心意,自负地站在原地。
岂料叶芷筠经过他时,只淡淡地行了礼:“侯爷万安。”
随后就错身而去,低垂的眼神不再是卑微,而是彻底的淡漠。
“叶氏……”
闻霆不甘心喊住她。
“嗯。和离书已搁至侯爷书房,烦请日理万机的侯爷得闲时签一下字,我们好早些离去。”
叶芷筠平静道。
“你!你把闻龄带走,那本侯该如何同母亲解释当年之事?”
闻霆企图探得她的真实心意,攥住她的手腕,多余一问。
“那是侯爷要思考的事情,与我无关。”
叶芷筠淡淡一瞥,轻盈挣开他手心的束缚,不卑不亢地离开。
夫妻六载,她却半点情面不留,逼着他撕破真相。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根本不忍吗?
一个对自己心不在焉的女人,有必要这般宽容吗?
闻霆在心中复问,惘然沉眸。
“侯爷……等等妾身啊。”
正心烦意乱,被他不甚落下的吕婷婷,也带着她家眷追了过来。
“又怎么了?”
他不是已经让绿烟安顿这些人了吗?
为什么还要来烦他?
“啊……侯爷,妾身只是见你宴席上没怎么用膳,所以提前在姹紫苑为你备了夜宵……”
吕婷婷怯生生道,生怕他再因上次的事拒绝自己。
“……”
闻霆望着长廊深处的昏黑,早不见叶芷筠的身影,却仍是发神。
“是啊,姐夫,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两个小娃拥上来,牵他的手,温热的触感惊醒了他。
童稚单纯的目光,不染纤尘,仿佛犯了规矩,也让人不忍责罚。
闻霆心中恼着叶芷筠的绝情,负气点头,高声说给她听:“好,走吧。”
但对方纹丝未动,背影消失得越来越远,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挫败感。
……
待去了吕婷婷那处,闻霆便后悔了,他的心情更加烦躁。
“啰啰嗦嗦的,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吕婷婷也瞧出他的不对劲,相求于人的当下,她便支开了身边的人。
“小满,小年你们先去院子玩吧。”
两小孩儿被姥姥带着,几下就蹦跶着出去。
吕婷婷这才小心翼翼道:“侯爷,妾身的家人想在京城盘一家店铺,做点小本生意,但是手头资金紧缺,你看……”
“这点小事还要过问本侯?你直接去找叶……”
话未说完,闻霆噤住声,长眉紧锁。
他忽然想起往些时候,这些琐事都被叶芷筠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让他烦恼。
但是现在二人恼着,连婚姻都快名存实亡了,他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叶芷筠恪守本分,为他分忧?
“日后再说吧,他们千里迢迢来京,也不容易,你带他们多玩几天,开店之事,不必着急。”
“是。”
吕婷婷失落点头。
但心头的盘算却尚未落空。
她也听闻叶芷筠自请和离一事,近在眼前,若是能催一把火,说不定日后这侯府的女主人就是她了。
*
秋声尽,初冬近。
细算时日,轻鸢回家探亲也有月余。
自收到她即将返程的书信,叶芷筠便时时挂念在心。
索性闻霆迟迟不肯落笔,耗着她的光阴,等她回心转意。
她便再等一段时日,待鸢儿回府,与她一道脱籍离去,再不受人冷眼冷语。
不再操心人情事故,叶芷筠难得闲下来。
她又坐在轩内,细细调弄她的新品香料,胭脂,自得其乐。
忽闻窗外传来一阵孩童的嬉闹声。
她微微纳罕,这个时候,闻龄应当在书斋练字才是,怎么会有孩子出现在她的院子里?
“巧儿。”
叶芷筠轻声唤道。
“诶,奴婢在。”
丫鬟急忙上前来。
“你去瞧瞧,谁家孩子在外面玩?叫他们当心池子里的水,别挨近了。”
“嗯。这就去。”
巧儿匆匆下阶离去。
……
花园墙外,新进府的余姥姥带着孙子孙女,站在园子里摘花。
小满怀里捧着数支白牡丹,兴冲冲跑到弟弟小年面前,大叫道:“阿弟,阿弟,那边还有好多漂亮的花呢,我们去摘吧。”
小年懵懵懂懂地踩过一地残红,拉着旁边和王富贵攀谈的余姥姥。
“走,姥,姥走。”
他生来有些结巴,咬字含糊不清。
“富贵儿,你老妹儿婷娃被大官看中了,发达了,你可得在府里好生帮衬她啊。”
余姥姥精明的眼神转了转,落到他身上。
“诶是是是。姥姥放心,这都小事儿。”
王富贵连忙点头哈腰。
两人又絮絮叨叨聊起来,小年见拉不动自家姥姥,便小跑着跟姐姐钻进了另外一间苑里。
那里环境清幽,花草蔓发,土壤的颜色不同于别处,是肥沃的深红。
是叶芷筠平日种植一些罕见花木的院子。
两小孩儿到处捣乱,胡乱转入了其中。
顿时满目艳羡,东张西望,伸手乱摘。
“哇,阿姐,这里有红色的萝卜诶。”
小年要更顽皮些,什么角落都要钻两下,弄得一身脏乱。
他拔起墙垣下一排茎叶葳蕤的胡萝卜,举在手里,大声呼唤小满。
“啊!真的诶,可以吃吗?”
两姐弟没见过这等西洋货,捧在手里,仔细端详。
“看起来很好吃呢,干脆我们把这些全拔了,拿给姥姥和姐姐炖肉吃!”
小满提议说。
小年对姐姐的话言听计从,利索地将那些胡萝卜拔了个干净。
“住手!不准拔了!”
眼看满满一排的花草就快被糟蹋干净了,一道同样稚嫩的声音呵斥而来。
“你们两个讨厌鬼,为什么要把我娘亲种的胡萝卜拔了?”
闻龄放下书卷,眼眶泛红,疾步冲上去抢夺两小孩儿手里的萝卜。
很是心痛地抱在怀里,接着,他环顾四周,发现一切用作香料的稀贵花草都被破坏了。
闻龄愤怒不已,咬牙切齿道:“这些都是我娘亲的心血,你,你们太可恶了!”
“切,我们又不知道这些是你娘的花呀草的,你凶什么嘛,大不了我让我婷姐姐拿银子赔给你们就是了。”
小满不以为意,还略带炫耀道。
“我婷姐姐可是侯爷夫人呢。”
“什么?你姐姐是侯爷夫人?那我娘亲算什么?”
闻龄更气愤了,本来就因看到叶芷筠多日消沉的状态,心中难受,听到这样的言语,更如针扎般刺痛。
他竟不知道,自己离家的这段时日,娘亲在府上受了这么多委屈。
难怪她总是偷偷地背着自己流泪,原来是爹亲被别人抢走了。
“哼,反正我们不是故意的。你自己慢慢收拾吧,我们先走了。”
小满拉着弟弟,趾高气昂地准备离开。
闻龄张开双手,拦住比他还大的两姐弟,喝道:“不准走!你们还没有道歉。”
“嘁。”
小满粗鄙地推开他,逃避责任。
闻龄气不过,拉住小年的手,一个劲往现场拖拽。
“你们哪里也不许去,把这些胡萝卜全部重新栽好!”
“啊弟弟……”
小满恶狠狠瞪向闻龄,不客气地殴打他。
“撒手!野小孩。”
她恶劣地出口成脏,将乡下的劣性全都暴露无遗。
巧儿听见声音,追来便见几个小孩儿扭打在一起,不分伯仲。
顿时吓惨了,急忙跑回去禀告叶芷筠。
循声而来的余姥姥一见自家孙儿被打,那怎还气得过,上前便拉偏架。
她一手揪住闻龄的衣领,狠狠唾骂。
“小兔崽子,还不松手?没人教的野种,谁叫你打人的!”
老太太年纪上去,力气却还大着,见闻龄死活不肯放过她的孙儿,便在他身上又掐又揪,恨不得下死手。
眼见帮手来了,挂了彩的两姐弟,又还想上前踹两脚。
岂料这时,闻龄忽然冲墙外的巷中大声唤道:“爹爹!”
一听他唤闻霆爹,余姥姥立刻就松了手,略一思考,就跌坐在地上,揽住孙儿孙女,狡猾地嚎啕大哭起来。
“哎哟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欺负人呐!可把我这老骨头给推散架咯。”
“怎么回事?”
闻霆正被吕婷婷拉着,四处散步,听见声音,便进来察看。
却见院子里一片狼藉,闻龄脸上好几道血痕,衣冠狼狈,却倔强地站直身板,冲他解释道。
“爹爹,刚刚是他们……”
“啊,姥姥,小年,小满,你们怎么倒在地上啊?”
未等他说完话,吕婷婷连忙上前撞开他,扶住自己的家亲。
“呜呜,婷姐姐,姐夫,他欺负我们,还把姥姥推倒了。”
小满信口雌黄,满嘴谎话。
“我没有,爹爹,我没有。是他们先破坏了娘亲的花,我才……”
闻龄忙为自己辩解。
“你闭嘴!”
闻霆厌恶地呵斥他。
想到他野种的身份,便忍不住发怒。
更将叶芷筠连日来冷落他的憋屈迁怒在闻龄身上。
“啊……爹爹……”
闻龄受伤地垂下湿润的眼眸,声音微微发颤。
接着,吕婷婷不分青红皂白地痛斥他:“小世子,就算我弟弟妹妹不懂事,得罪了你,你也没必要冲一个老人家发火吧?”
“是她先为老不尊,骂我是没人教的野种,我才生气的,但是自始自终,我都没有动手推她!”
闻龄抬头大声反驳。
“你……”
吕婷婷见说不过他,便佯装委屈,哭诉起来。
“侯爷你看,小世子连妾身也不放在眼里。”
“我凭什么要把你放在眼里?你抢走我爹爹,害我的娘亲成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我恨你都来不及!”
闻龄冲她喝道,为叶芷筠打抱不平。
“够了!”
闻霆打断他的情绪宣泄,忍了忍火气,沉声道。
“给婷姨娘道歉,否则就让你娘来替你道歉!”
“什么?爹爹你怎么了?”
闻龄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心碎无声。
“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给欺负我和娘亲的人道歉?爹爹你难道真的不要我和娘亲了吗?”
他一直以为闻霆如外界传闻那般,爱护他的母亲,纵然时常对他冷眼相待,也只是想鞭策自己吃苦。
但眼下,受尽委屈的闻龄才隐约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
“跪下道歉。快点!”
闻霆不耐烦重复命令,语气里略带几分嫌恶意味。
“不可能!”
闻龄倔强咬牙,坚定地仰望着他。
“你……”
闻霆忍无可忍,抬起手欲掌掴他。
“啪——”
岂料这狠戾的一耳光没扇痛逆子,反倒将冲过来护住他的叶芷筠侧颜上。
“呃——”
她几乎低吟一声,身子倾晃般快要跌倒,嘴角漫出一丝血意。
“娘亲!”
闻龄被误会至深也不曾求饶,却在看到叶芷筠脸上的巴掌印时,泪流不止。
“你,你为什么要打我娘亲?你这个不辨是非的坏人,我恨你,我恨你!”
曾经,高大伟岸的父亲形象,在此刻崩塌殆尽。
闻龄的心痛极了,攥紧粉拳,悲愤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龄儿。”
叶芷筠心疼地拉过他,紧紧抱在怀里,默然垂泪。
“……”
闻霆懊悔地攥紧手,目光怜惜地看向母子二人。
蠕动双唇,却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众人敛声屏息,悄悄离去。
闻霆怔了半晌,一往前,二人便避让。
最后他无奈,也只能暂先离开。
……
晚些时候,闻霆找来叶芷筠身边的丫鬟巧儿,仔细询问事情真正的来龙去脉。
“你可知三个孩子,今日下午因何起了冲突?”
巧儿如实禀报:“回侯爷的话,原因是二姨娘的两位弟弟妹妹,闯进大少夫人的院子里,把她栽的花花草草糟蹋了,正好被小世子撞见,就上前去理论了几句。”
“栽的什么花?他那么宝贝。”
闻霆撑着额头,疲惫追问。
巧儿想了想,又道:“呃说是少夫人从西域商贩手里买回来的胡萝卜,吃了可以治夜盲之症。”
“什么……”
闻霆震惊抬头,蓦然悔恨。
全府就他一个人有夜盲症,久治不愈。
原来那花草是她为自己种的。
一种密密麻麻的愧疚感,充斥在心。
一旁的绿烟也忍不住多话了。
“侯爷,您这次大抵是真的寒了夫人的心啊。其中小少爷年纪最轻,挨的罚却是最重。”
“……”
闻霆深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叹道。
“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
深夜时分,他逡巡在窗外,听见屋中人的窃窃私语。
“娘亲,都是孩儿不好,害你为我担心了。”
叶芷筠淡淡摇头,将他抱在怀中安抚。
“不怪龄儿。是母亲没用,让你跟着受苦了。”
“唔……娘亲,爹爹是不是讨厌我?所以才想打我?”
闻龄小心翼翼追问。
叶芷筠蹙眉,心酸苦笑:“不管他。娘亲很快就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她的语调很轻,但隐忍的哭腔却不经意泄露出来。
高高在上的祇峣侯,口口声声说不计前嫌,到头来却连她的骨肉都容不下。
枉然曾经信任他一场。
“嗯。娘亲去哪儿,孩儿就去哪儿。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闻龄心疼地环住她,乖巧点头。
……
门外的人影听清两人的对话,高大的背影蓦然一僵。
闻霆不甘心攥紧手掌,心忽地一丝丝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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