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沈书韫正踮着脚尖取册子,可手还未触及木架最上层,巨大的响声......
“噼-啪-”
低沉的“轰隆”声、断裂声、书架被砸断发出的”咔嚓“声,以及不知何物破掉的“嘎吱”声,次第从耳边一一炸开。
大堂上方,整根房梁连带着瓦砾轰然坠落。
“小心!”
一道冷厉如剑的男声唤来,随即,一只刚劲有力的大手,突然箍住并用力裹带她的腰身,猛地朝后一仰,拼命往角落方向挪去。
二人忽地摔进靠墙积洼地,各自溅了一身泥水,沈书韫呛了一口,摔坐在地上,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她下意识用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脑袋,身体不住地颤抖,脸上亦没有一丝血色。
刚一瞬间,沈书韫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可这砸后余生的心尚在悸动,她顺手往下捂着起伏有秩的胸口,慢慢觉得自己还活着。
可眼前的书铺前店后院,在暴雨后几乎坍成一堆废墟。
缓过神来,沈书韫脸色焦急,虚弱地唤着二娘。
被男人一掌推至大门一侧角落的苏二娘,此时亦瘫坐地上,紧紧地捂着胸口,回应沈书韫自己还活着。
安了心的沈书韫,适才转眸看向一旁单手扶墙站立的男人,声音微颤,“原来是你!”
一月以来,这人时不时就在书铺周围晃荡,沈书韫对他既熟悉又陌生。
沈书韫早有耳闻,面前这个身形颀长的人,名为梁知远,通县新任县丞,是弱冠之年,便以探花郎名满天下的天之骄子。
京城名门闺秀为他倾心,誓死要嫁他,甚至还有人榜下捉婿,可他却申请去僻县做一个芝麻小官,官家小姐一气之下退婚。
一时间,青云路断,官人两空,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很快,便又沦为一场笑话。
粱知远抖了抖身上的泥水渍,又弯腰拾起散落的佩剑,“暴雨,随时会来,我送你......”
“你刚才救了我,不敢再劳烦大人,谢谢。”沈书韫伸手扶额,感知着依旧微微发烫的喘息声。
男人瞳孔收缩,顺手抓起沈书韫手腕,势要带她一同走出这危险的铺子,可男子不知自己力道大得像要将她骨头捏碎,还冷声说道,“通县地势东高西低,书铺位于西边地势低洼处,暴雨再次来袭......”
“疼!”沈书韫弯弯嘴角,看着被男人抓着的手腕,有些介怀与恼气。
“别忘了,申夫子让你要听我的。”男人双眉紧蹙,语气冷硬。
可她不想与这般风口浪尖的天之骄子有任何瓜葛,哪怕父亲也曾与她说起此人人品尚可,有事可请教于他。
可即便这样,沈书韫不愿承这份人情,毕竟女子的名声不似男子,一旦名声丢了,便如落入万丈深渊,被人口诛笔伐,直至淹死。
倘若一旦与他这般走出,还不知这庙小风大的通县会传出一番怎样的龌龊。
即便沈书韫内心并不囿于这思想作祟、吃人不吐骨的名声之缚,可阿爹去世当头,身为子女,终究是要注意一二,恐连累阿爹被骂“子不教,父之过”,亦是沈书韫不愿见的。
况且,沈书韫对他印象并不好。
两月前的一日,春雨潇潇,书铺尚未开门,沈书韫正伏案几上擦拭《四书集注》的封皮,木门忽地被人推开。
来人正是梁知远。
可他并未着官服,沈书韫也就不知此人身居官位,只见他刚进门,一本书正好从书架上掉下来铺撒在地上。
他一脚迈进大堂,便用长靴碾过散落的《桃花亭》残页,又抬眸扫过书架上的话本,棱角分明的五官面无表情,右手食指直地上,语气冷厉,“你好大的胆子,竟私藏淫词艳曲,依律当封!”
碰及她的心头好,也见不得这般霸道,沈书韫反手撕碎案头的一叠纸,纸屑如雪片般砸向他,“这位公子,看您也是读书人,早晚也会进入仕途,你今日这般莫名其妙,不敲门,进门还踩脏我的书,这几页,权当贺礼,恭祝您今后青云路断,永困九品!我的铺子不欢迎你。”
梁知远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自觉似有那么几分欠妥,弯腰拾起散页,又拿出腰牌触拢沈书韫眼下,微微颔首,表情疏淡,语气平缓下来,“今日并非公务,我也是好心提醒,可书按依律要带走,适才多有打扰。”
……
沈书韫每每想此,一口浊气闷在心里,看着眼前阿爹的心血,付诸东流,可念在刚才梁知远对自己又有救命之恩。
“先前还多谢县丞大人对书铺,还有阿爹的照顾。”
还未等粱知远应声。
沈书韫语气更加软和道,“梁大人,我想知道你前几日来铺子,对我阿爹到底说了什么?为何当天夜里,他人就没了?还望梁大人告知。”
角落的苏二娘,捂着小肚子走了过来,扶起沈书韫。
粱知远神色宁和淡淡,“他让你关键时刻要听我的!”
说罢,转身离去。
沈书韫之前怀疑阿爹的死是否与他有关,可她清楚,阿爹的死与他无关,她亦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
有一次,她躲在雕版房内刻辅册,透过门缝见他拿着《通县志》来向阿爹请教几处不明之处,后来他再来书铺,也是为此,而已。
今日阳光彻底冲破云层,一扫往日暴雨冲刷而至的阴霾,死去的人已不在,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
像通县这样的穷乡僻壤,想要挣一分钱,除了绞尽脑汁,就是投机取巧。
通县是南朝南部小县,唯一的书院便是这“博雅书院”,学子不多书铺却不少,可那些铺子皆是当地富户投钱开办,书院需要的书也多从别处购得。
只因申夫子供职于书院,这才让沈书韫钻了只有夫子方能作辅学的空子,刊售辅学册,她也才能赚得银钱。
沈书韫在苏二娘的搀扶下,一同回了家。
二人热心赚钱,情同姐妹。
不仅生意紧邻,苏二娘租住的房子也紧挨着。
一日,二人促膝谈心,卧榻旁圆角凳上坐着的沈书韫,看着手里的蔷薇花瓣,若有所思,勾了勾唇,柔声道,“二娘,我打算离开通县。”
“你去哪,我跟去哪,我卖豆腐,哪里不是卖。”
孙二娘一年前,为了寻被拐子拐走的女儿,一路颠簸到这里,幸得沈书韫搭救,适才予她书铺旁搭一棚,制卖豆腐为生计。
如今书铺垮了,豆腐摊儿也难逃厄运。
“可是……”沈书韫关切的眼神,看向她。
话未落全,一向爽利的苏二娘,眼眶急红,眼泪从眼眶里瞬间滑落。
其实,苏二娘不喜在人前流泪,可每次敏锐地感知与囡囡有关……
嘴角颤了两三下,带着哭声说道,“我知道你,啥也不用说,我打听了,王八拐子冲去临京了,那个凼才能卖个好价钱。”
说完双手捂脸,不住地呜呜哭了起来。
“囡囡-”
沈书韫放下花瓣,起身过去,一双手臂围抱着二娘,任凭她眼泪搁自己右肩上,柔声宽慰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一起上临京找囡囡!”
二人细细准备了几日。
临别前的一天,沈书韫提着一壶酒和一只盐焗鸡,来到一座新的坟茔前,摆放好便跪下,喃喃自述道,“阿爹,我要去临京了,不过您放心,有二娘陪着,我也不是去临京贪玩儿的,我去那会继续开书铺。”
“也会修古籍,刻雕版,我要赚大钱,到时候我要把临京所有最好最贵的酒,都给您买回来,让您喝个够......不过您不在,我就不做辅学册了。”
那日春雨如烟,微风携着湿润的草香一同围着她,春寒忽至,也拂红了她的鼻尖与眼眶,看着眼前深埋地下的亲人,心里愈发酸涩,从此是彻底没了阿爹,可亲生父母,他们会偶尔想起自己吗?还是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通县已了无牵挂,她想去临京寻找缠绕自己许久的答案。
临京,南朝子民人人向往之地,听说所有的街道皆由青砖铺就,大街小巷穿梭着番邦四海之人,驼铃商队络绎不绝,酒旗飘扬、瓦肆彻明......无不显示着它独一无二的繁华与富庶。
沈书韫与苏二娘,带着各自的心事,出发了。
三月后。
一辆驴车缓缓驶入临京来福坊,停在一间客栈旁。
女子一袭浅青色衣裙,眉眼清冽,似一汪山间清泉,抬眼示意,向堂倌要了一间客房。
“你们这儿风水最差的坊叫什么?”沈书韫话风一转。
苏二娘一头雾水。
“娘子,永福坊的风水就不太好嘞,你看远处主街可热闹,晚上,我们这条街狗都不来!”堂倌忽地发现自己嘴快,说错了话。
“说谁狗呢?你才狗娘养的狗不理豆腐包子!”
沈书韫一把拉住孙二娘。
二娘最见不到有人说书韫,快意恩仇的性格,在通县时,就没少和人拌嘴干架。
“好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心善的二娘,饶过他一回吧。”
沈书韫推搡着二娘进了房间,一见着床,双双摆成大字型。
二人先前商议到了临京定要先饱睡一觉,以舒缓连月来,长途跋涉带来的身心俱疲。
可真到了,二人反倒精神抖擞,窃窃私语到半夜,方才入睡。
翌日。
沈书韫在牙人带领下,来到城西一家不起眼的铺面。
铺子缩在巷弄深处,门前正对着一道斜岔的丁字路口,形如刀劈。
推门入大堂,逼仄昏暗,四壁无窗,房顶揭瓦处也黑黢不见光,大堂左侧连着院子,一进一出,旁边的角门通行,两间睡房居后,两间杂屋占前,各由一道围墙连接。
围墙下是一口枯井,井旁搭了一架草棚,围墙外是暗沟,空气淤堵,气味杂陈。
也不知寸土寸金的临京,为何还会有这般铺子?
沈书韫同牙人从屋内走了出来,看了看隔壁像是一进一落的布局,明显比这个铺子好上千倍。
正要转头询价,却见门扉被人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出。
“你怎会在这儿?”沈书韫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梁知远,一脸惊讶。
他指了指,“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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