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设想过一万种他与裴照野的重逢,他总会担心自己已经落在泥土当中,还能以何种态度面对他。却没有想过,裴照野会有今日的结果。
一个人若是爱另一个人,是不忍揣测他过得不好的。
空旷的未央宫内,龙涎香的香气萦绕满室,秋日的风从房间内穿过,吹起无数宫帘。
门外,是花车歌舞传来的宣天欢庆之声,好一片举国欢庆,最适合旧人重逢。
如果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裴照野大约也知道苏砚已经认出了自己,他一时有些无措,就这么站着。
苏砚看他,没有受伤,一身荣华,好好的活着。
但他再无当年一身黑衣银冠的飒沓之意,一张原本被日光晒黑的脸变得苍白,眉眼低垂,眼角带着寒霜似的冷漠。
而苏砚也变了,他知道,当日总是笑着有些傻的少年无处可寻,今日已经是会谄媚取人欢心的花魁。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终于,还是苏砚往前走了一步。
裴照野想往后退,可看着苏砚走上来,他的脚步终究没有动。
然后他就听见苏砚笑着说。
“野哥,我找到你了。”
对于苏砚来说,一切还如当年,裴照野再怎么变也是裴照野,永远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顿住了。那身紫色蟒袍上的金龙突然变得刺眼,在午后的阳光下勾出了一圈金色的光痕。
那是两人之间的看不见的墙,是一道世俗之间最大的鸿沟。
苏砚突然意识到,对野哥来说,不一定今日就是昨日。
他犹记得校场上,裴照野说过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成为太监。
五年之别,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时之间,苏砚有些恍惚。
恰巧,一缕发尾,落进了裴照野的掌心。
他看见裴照野的手指微微合拢,似乎要去抓那缕头发。苏砚有些开心可就在那缕发丝即将绕上裴照野手掌时,旁边突然走上来一个宫女,对他道:“九千岁,圣上喝醉了酒,正往这里来呢。”
裴照野的手停住了。
时间抽拉回眸,他是今日的九千岁,而他是皇帝今日的枕上人。
他松开的眉心又重新蹙紧,蟒袍下的手重新放下。
他轻声开口,声音比往日更低:“带去沐浴,等圣上回来,送到房里去。”
苏砚从没听过他这样对自己说话,疏离,遥远,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说完,转过身去,离开了那里。
苏砚还没有记下他的影子,就被其他人带走了。
皇城之中,连沐浴之处都是用金砖铺地,温热的水从浴池一角的狮子头中不停涌出,无数花瓣被宫女们洒在水面上。
一个看起来年纪颇小的宫女笑吟吟的说:“玉湘君好大的福气,上一个在这宫里沐浴的,可是皇上最宠爱的邓婕妤。”
婕妤乃九嫔之首,是苏砚不敢想的位置。
而昔日伺候过邓婕妤的宫女,如今正在伺候他。她们将一块案几放在浴池旁,案几上是一块又一块绣着花的细棉布。棉布取出,轻轻的洒上水,让他伸出胳膊来擦拭,每块用过的棉布扔掉,绝不会再重复出现。
不过是沐浴,就不知道花销几何,苏砚本应该不断在脑中盘旋,待会儿如何与帝王回话,如何攀上这门富贵,可现在,他的脑中全是他。
是那个战火中的少年,是今日下午,逆着光的九千岁。
更重要的是,苏砚记得,谢迟与自己说过,身后的王大人身为东林党,将他献上去,为的就是与阉党一争。
而阉党的魁首,正是他要寻找的人。
他该怎么办?
苏砚一时觉得混乱无比,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索性闭上了眼睛。而没垂眼多久,他就听见所有人跪了一地。慌忙抬起头,来的并非慕容麟,而是他。
“千岁。”
众人皆拜。
苏砚却不知道如何喊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旁边的小宫女连忙对他使眼色,裴照野,不,如今的东方白手指微微一动,小宫女便识趣的退开,只剩下他与裴照野两人在一起。
“圣上已经更衣,正在听乐师弹奏,你待会儿擦干净了,就赶紧上来。”裴照野站在台上,声音冰冷。苏砚点点头,只能说一句:“是。”
苏砚犹豫了半晌,想着是不是该将话说出口,一转念,就看见裴照野半跪下来。
他低下身子,在浴池旁边,水渍染湿了他的衣摆,他并不动作,只是低声问道:“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苏砚愣了,他想了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今日万庆节,所以……”
“我是说,是谁让你来的。”裴照野打断他。
苏砚有些茫然。
裴照野重新站了起来,苏砚看向他,发现他的眼睛锐利如刀:“万庆节圣上下令,让京城各类花楼大肆庆祝,让最能者进宫,但能进宫的,绝不是【最能】二字而已。”
他一句一顿,声音缓慢,苏砚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几乎快看不见的伤疤。
“野哥……”
“所以,你背后是谁?”裴照野问道。
苏砚的思绪被这句话打断,他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裴照野看向他:“你不回答?”
苏砚下意识想要回答他的所有问题,但谢迟的笑脸还在他的记忆里,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应。
东林,阉党。
他以为能在两者之间游刃有余,寻一片天地,却没想到是今日这般……
“我不是不回答,我只是……”
“你只是想有人送你入宫,改换身份,享尽荣华富贵,平步青云,不想有人阻拦?”裴照野问道。
听到他这么反问,苏砚错愕的呆在那里。
“我说错了?”
“不……不是……”
“那又是什么。能被选上花车的,有哪个是不谙世事的良家子?你究竟是给他睡了多少个晚上,领了多少赏赐,才这么死心塌地?”
他的话语尖锐,像一支拉满弓弦射出的箭,几乎要刺破苏砚的灵魂。
他支支吾吾,想不到用什么有力的话来反驳,却见裴照野转过头,冷冷一笑。
“还真是情深似海,别人说戏子无义,怕是错怪你了。”
他还想争辩,裴照野突然伸出手,一股力量朝苏砚袭来,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眨眼之间,裴照野竟然死死的掐住了他的脖子!
“野哥……”苏砚半个身子还飘在水中,伸出手,拼命挣扎。一时之间,水花四溅,将裴照野的衣衫尽润湿了。
“闭嘴!”裴照野的声音在他耳旁滚动。“我不需要你来给我叙这个旧情,我更不需要谁来提醒我曾经是谁。”
“野……野……”苏砚的声音挤在喉咙里,他想要用手去抓开裴照野的手,可他却看见裴照野的手腕上也全是伤。
苏砚下不了决心。
他不忍再伤害他。
他只想问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过得好不好,不管他是小偷、叛军、还是九千岁。
但他却在他的面前说出最后一句话。
“你是玉湘君,不是苏砚。”
“我叫东方白,不是裴照野。”
他的手松了。
那双永远不会放开他的,温热的手,变成了苍白的,属于东方白的手。
苏砚坠入水中,他看见了四周的灯火倒影在水池里,也看见了岸上那个东方白破碎的影子。
“你不说,看来就是东林党的人了。”东方白缓缓说道。苏砚好不容易从水里爬出来,不停的喘息咳嗽,可他没有管。
但是,苏砚也无法否认。
他的身后,的确是东林党、翰林院、六部尚书。他是一颗棋子,并改变不了什么。
他本就是一颗枯草,无所谓立场或者输赢,或许他在此刻可以倒戈,但是,谢迟的嘱托,这几年的恩情,也可以顷刻间如野草般烧掉么?
烛火煌煌,宫围重重。
人心摇摆难测。
东方白不再说话,帷幕外头,宫女和太监恰到好处的出现,他们将苏砚从池中拉出来,给他擦干净身体,一点点穿上衣服。
东方白站在旁边,却没有看他,侧着身,他的身上明明被池水溅湿了大半,但他并不换衣服,甚至不让其他人碰他。
他只是从旁边接来一条绢布,细细的将手指擦干。那双手上如今穿金戴玉,掌握着一国大半朝堂,但苏砚却发现他的手指在微微的颤抖。
为什么会颤抖,苏砚想问,又不敢问。
他想问裴照野,害怕东方白。
递给他绢布的人,是一个穿着红衣,身形高大的太监。这是司礼监太监的衣裳,官居三品,仅在东方白之下。
他轻轻的附在东方白的耳边,说话的声音,却也传到了苏砚那里去。
“九千岁,既然是东林党的人,真要送给圣上么?”
“你要抗旨?”东方白反问。
“奴婢不敢。只是……”那人轻轻瞥了苏砚一眼:“这位玉湘君,的确堪称国色,万一圣上喜欢……”
“宫里什么人没有?长得好看就一定会讨人喜欢?”
“那倒不是。”
眼见自己的话没讨上主子喜欢,红衣太监立刻噤了声。而东方白则不紧不慢走到了苏砚面前。
“玉、湘、君。”他一字一句,字眼像是从房间的墙角中扫出来,充满了不屑。
苏砚的眼睛低了低,他跪在了地上:“九千岁。”
东方白伸出手指,叩住他的下颌,让他仰起头看向自己。
“我没有时间,给你一天,要么你自己想办法失宠,要么——”
他伸出手指,在苏砚的脖子上轻轻抹了一下:“我给你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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