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尚未完全苏醒，晨雾如同半透的纱幔低低地缠绕在楼宇之间。
郑小千那辆醒目的红色Jeep停在酒店楼下的路边，引擎低沉的怠速声是此刻最清晰的声响。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她手臂搭在窗沿，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车门。车头灯在浓稠的雾里切开两道昏黄的光柱，光晕边缘模糊不清。
旋转门“咔哒”一声轻响，于寻舟走了出来。
她没穿那身标志性的利落西装，也没踩高跟鞋。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深灰色、质地耐磨的工装裤，裤脚利落地塞进一双厚实的黑色短靴靴筒里。上身是一件简洁的深蓝色衬衫，露出腕骨。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敞开着，领口微敞，露出清晰而不过分突兀的锁骨线条。她手里端着两杯外带咖啡，纸杯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早。”于寻舟走到副驾旁，拉开车门，将其中一杯咖啡递向郑小千。
郑小千伸手去接，两人的指尖在温热的纸杯壁旁短暂地、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对方指尖带着清晨空气的凉意。
“周末还要这么早起，辛苦老板娘了。”郑小千接过咖啡，顺手放在杯架里，拧动车钥匙，引擎声略微提高。
她瞄了眼后视镜，镜中映出于寻舟正微微侧头，将几缕垂落额前的发丝利落地拢到耳后。
风从敞开的车窗灌入，卷起她衬衫的衣角，清爽的柑橘调香水味瞬间混入浓郁的咖啡香气，弥漫在车厢里。
红色Jeep平稳地驶入尚未喧嚣的街道，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规律的沙沙声。路过一个刚刚开张、人头攒动的早市外围时，一辆满载蔬菜的三轮车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郑小千下意识地轻点刹车，三轮车擦着Jeep的车头呼啸而过。
“好险。”郑小千呼了口气，重新握紧方向盘。
于寻舟收回正打算伸出的手，没说什么，只是拿起自己那杯咖啡喝了一口。
*
招牌是红底黄字，略显陈旧，但“宏发副食批发部”几个大字在县城主干道边上依旧醒目。
这里与其说是仓库，更像是一个超大号的、带顶棚的开放门市。巨大的彩钢瓦顶棚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但边缘处仍有光束斜斜射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水泥地面被经年累月的拖车和鞋底磨得油亮，有些地方还积着前两天下雨留下的浅褐色水渍，混合着泥土和说不清的陈年污迹。
空气里味道很杂：新纸箱的硬纸板味、方便面调料包的浓郁香气、淡淡的糖果甜腻、隐约的塑料味，还有角落里堆放的大蒜和生姜散发出的辛辣。
人声、拖车轱辘的哗啦声、老板用计算器算账的“归零归零”声、讨价还价的方言交织在一起，嘈杂而充满烟火气。
郑小千熟门熟路地把她车停在顶棚边缘的空位上。
“老张！老张叔！我来拿货啦！”她冲着里面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货堆喊道。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汗衫、趿拉着塑料拖鞋、皮肤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应声从一堆矿泉水箱子后面探出头，手里还夹着半截烟。
“哟，小千来啦！单子给我瞅瞅！”他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山城口音。他就是老板张宏发，大家都叫他老张。
于寻舟跟着郑小千走进去，好奇地打量着。
这里货物堆放的远不如大仓库整齐，不同品牌、大小的纸箱、编织袋层层叠叠，有些地方通道窄得只能侧身过。
顶上挂着的白炽灯泡蒙着厚厚的灰，光线昏黄。几个穿着背心或旧T恤的伙计正踩着梯子往下搬整箱的饮料，汗流浃背。
“还是老几样：康师傅香辣牛肉面5箱，统一老坛酸菜3箱，农夫山泉大桶的10桶，娃哈哈AD钙奶两提......”老张眯着眼看着单子念，烟灰簌簌往下掉，“还是不打算要红烧牛肉方便面吗哈哈哈哈，对了，你要的那种新口味薯片到了，在里头，自己去搬两箱试试？”
“现在连小孩都不吃红烧味的了！行我去看看薯片！”郑小千爽快答应，回头对于寻舟说，“你在这看着点东西，我去搬薯片，顺便看看还有啥新货。”她灵活地钻进货堆深处。
进货单是郑小千到底是没好意思把于寻舟要求的东西添加上去。
于寻舟站在稍微宽敞点的地方，尽量避开拖车和忙碌的伙计。
她看着老张指挥伙计把一箱箱方便面和成桶的矿泉水搬到三轮摩托旁边码好。一个伙计搬着一摞酸菜面箱子路过她身边时，箱子最上面一个有点歪，侧面印着红色生产日期的地方蹭到了她抬起想帮忙扶一下的小臂。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伙计连忙道歉，放下箱子。
于寻舟低头一看，小臂外侧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湿漉漉的红色油墨印子。
“没事。”她摆摆手，顺手从旁边一个敞开的纸巾箱里抽了张有点粗糙的纸巾擦了擦，油墨晕开了一点，但痕迹还在。
“哈哈，小千带来的朋友？”老张注意到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咱这儿就这样，箱子刚印好日期搬来，油墨有时候没干透。擦不掉回去用肥皂搓搓！新衣服蹭上也没事，实在不行我赔你件汗衫！”他开着玩笑，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洗变形的汗衫。
这时郑小千抱着两箱薯片回来了，箱子有点大，遮住了她半边脸。她放下箱子，一眼就看到了于寻舟小臂上那道显眼的红印子。
“没事吧？”她指着于寻舟的手臂，右手试着搓了搓，“张叔，你这油墨还挺黏人的。”
老张哈哈大笑：“那是咱这儿的特色！证明你来过宏发！”
于寻舟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特色印章”，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也不自觉地跟着扬了起来。
“说起来，今天怎么换了另一个美女来陪你，之前那个呢？”老张看了一眼于寻舟问郑小千。
老张指的是曹思甜，从第一眼见到曹思甜彪悍的发色起张叔就忘不掉了。
“她最近在忙，我也不能老叫她帮忙呀。”郑小千摸了摸鼻子。
“哎呀，上次我还跟她说下次来的时候让她尝尝我新进的爆辣辣条，她还给我下挑战书了。”老张回忆起当时不禁咂咂嘴。
“行！我带话给她！”
伙计们把最后几桶水码好，用旧麻绳熟练地捆扎固定。老张拿出一个油腻腻的计算器，噼里啪啦按着：“好了，结账！给你抹个零头！”
等所有需要的货物清点完毕，签字交接，再一箱箱搬到Jeep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日头已经明晃晃地爬到了中天。
正午的阳光白得刺眼，热度蒸腾着大地。
两人并肩走在仓库区通往停车处的林荫道上。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在地上投下大片斑驳摇曳的浓荫。
她们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又细又长，紧紧依偎着投射在滚烫的水泥地上。
于寻舟脚上那双厚实的短靴踏在粗糙的石板路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嗒、嗒”声，与周围货车的轰鸣和工人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郑小千突然停下脚步。“等我一下。”她快步返回去，不一会儿拿着两支冒着寒气的盐水冰棍出来。透明的包装纸上很快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她将其中一支递给于寻舟。
“喏，降降温。”
递过去时，冰棍湿滑的包装让她的手指不小心滑了一下，轻轻擦过于寻舟同样沾着灰尘和汗水的手背，一丝凉意迅速传递。
于寻舟接过冰棍，利落地撕开包装，咬了一大口，冰凉瞬间驱散了燥热。
郑小千含着冰棍，声音有些含糊：“李同意群里嚷嚷的那个‘大事’，你猜能是什么？”
冰凉刺激得她眯了眯眼。她望着前方路口在热浪中微微扭曲晃动的红绿灯，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微信群里曹思甜的头像。
“不知道，她总是古灵精怪的，不知道又会是什么事。说起来确实好久都没有聚一聚了。”
“反正晚上就能知道了。”说着郑小千拿出手机查看消息。
一阵裹挟着灰尘和热浪的风卷过，吹起路边几张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地嚼着冰棍，身影随着脚步，渐渐汇入喧嚣嘈杂、行色匆匆的人流车流之中。
*
二人停下车正准备搬货，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店门口。沈星今天穿了条鹅黄色的连衣裙，衬得皮肤更白，头发松松挽起，颊边落下几缕碎发，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印着卡通猫爪图案的纸箱。
她正微微踮脚，透过玻璃门朝里张望。
“沈老师？”郑小千停下脚步。
沈星闻声回头，脸上立刻绽开明媚的笑容，甜得像掺了蜜：“小千！你回来啦！还有于律师，辛苦啦！”
她的目光在于寻舟沾着灰尘的裤脚和手臂上那道显眼的红油墨印子上飞快地扫过，笑意更深了几分。
“找我有什么事吗？”郑小千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问。于寻舟示意郑小千招呼沈星，自己则先将货物从车里搬到地上。
“嗯！”沈星抱着纸箱跟进来，动作轻快，“还是为了学校那些流浪猫的事。上次多亏你帮忙联系，那只受伤的小家伙恢复得特别好！”
她把纸箱轻轻放在柜台上，掀开盖子一角，里面是几袋进口猫粮和一些猫咪零食。“这是给店里那些常驻‘小顾客’的谢礼，一点心意！”
郑小千探头看了看：“嚯，这么高级？沈老师破费了。”
“应该的。”沈星摆摆手，笑容依旧甜美，但眼神里多了点别的意味，“其实......还有件事想麻烦你。”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箱边缘，“最近学校后门那片，又发现几只流浪猫，看样子......有母猫快生了。我担心它们在外面不安全，也怕生多了小猫更不好管。”
“所以......？”郑小千隐约猜到了。
“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林医生？”沈星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恳求和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就是向心宠物医院的林青阳医生。想请她......看看能不能安排个时间，给那几只母猫做下......TNR？”（捕捉-绝育-放归）
郑小千愣了一下：“林医生？你自己......”她想起上次沈星可是直接抱着鸟就冲去人家医院了。
沈星的笑容淡了一丝，很快又恢复如常，带着点无奈和“懂事”：“哎呀，林医生她......很忙的。而且，上次是意外遇到的小麻雀，情况紧急。这次是计划性的......我怕贸然去找她，打扰到她工作安排就不好了。你跟她......也算认识，帮我问问方便吗？费用什么的都好说，学校这边可以申请一点经费。”
她解释得自顾自，眼神却像小钩子，等着郑小千的反应。
郑小千觉得这番解释很奇怪，就在于郑小千犹豫着要不要应承下来时，巷口传来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
车门打开，林青阳走了下来。她依旧是一身剪裁利落的浅灰色衬衫和长裤，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宠物医疗箱。
沈星背对着门口，没看见。她还在对郑小千说：“......主要是林医生她这人吧，对工作特别认真负责，预约都排很满的，我怕......”
“怕什么？”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抱着纸箱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迅速转过身，脸上瞬间切换回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青阳？你怎么来了？”
林青阳的目光在沈星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得像深潭，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的视线很快掠过沈星怀里的猫粮纸箱，落在郑小千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走向柜台，把沉重的医疗箱放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路过。上次你店里那只猫的驱虫药，忘拿了。”她言简意赅，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哦哦，对！”郑小千连忙去柜台后面翻找。
沈星抱着纸箱，站在原地，看着林青阳线条冷硬的侧脸。林青阳的目光落在柜台一角，那里放着郑小千早上顺手放下的半包饼干，似乎对沈星刚才的话和她怀里的东西毫无兴趣。
空气有点安静得过分。
“那个......”沈星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放得更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青阳，我刚才正跟小千说呢，学校后门那边......”
“我听到了。”林青阳打断她，语气平淡无波，终于转过头看向沈星。
她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看一个普通的求助者。“TNR是吗？可以。时间你定好，提前三天通知我，把猫的聚集点和大概数量发我助理微信。”
她报出一串数字，语速很快，公事公办。“费用按标准流程走，不用申请经费，流浪动物项目有折扣。”
说完，她弯腰拎起郑小千找出来的驱虫药，对着郑小千点了下头：“走了。”
她转身，步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门口停着的车。车辆很快启动，平稳地驶离了巷子，没有再看沈星一眼。
沈星抱着那个装满高级猫粮的纸箱，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在林青阳转身的瞬间就淡了下去，只剩下一点维持体面的弧度。
她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眼神有些空，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抠进纸箱的硬纸板里。
郑小千看看空荡的巷口，又看看身边沉默的沈星，感觉刚才那股闷热的风好像又卷回来了，带着点说不清的、微妙的凉意。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呃......沈老师，那猫粮......我先帮你放后面？”
沈星猛地回过神，脸上瞬间又堆满了那种甜得发腻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失神从未发生：“好啊！麻烦你啦小千！我就说青阳她人其实很好的，对吧？虽然看着冷冰冰的......”
她一边把纸箱递给郑小千，一边自顾自地说着，声音轻快得像在唱歌，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郑小千和于寻舟合力将最后一箱货物推上二楼阁楼。木质楼梯在重压下发出“吱呀”的呻吟，阁楼里堆积的纸箱与塑料布散发着陈旧的气息。
两人抹了把汗，简单核对完货物清单，便各自回去收拾准备晚上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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