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千蜷在收银台后的旧折叠椅上，整个人陷进去一小半。电脑屏幕幽蓝的冷光映在她专注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微微颤动，像停驻的蝶翼。
“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吗？合同谈得顺利？”她头也不抬，指尖在键盘上敲下回车键，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了然又带着点狡黠的笑。
于寻舟走近柜台，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角落里新鲜猫砂特有的、淡淡的矿物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墙角的纸箱里，三只毛茸茸的奶猫挤作一团，正发出细微的、呼噜呼噜的鼾声。
电脑页面刷新，跳出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行，标题栏赫然印着几个加粗的黑体字：“街道流浪动物救助档案”。
于寻舟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屏幕，掠过“疫苗接种记录”“绝育状态”“领养进度追踪”等栏目，目光停驻。
“不是说不想给自己找太多事，怕累？”于寻舟从旁边拖过一张闲置的塑料板凳坐下，膝盖不经意间碰到了郑小千蜷在椅子下的腿。对方像是被烫到般，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脚，几秒后，却又悄悄地将椅子转回了半寸，距离微妙地恢复如初。
“这可不是小卖部的活。”郑小千的声音带着点小骄傲，她点开一个照片文件夹，瞬间，数十张流浪猫的照片铺满了整个屏幕。她放大其中一张照片，一只玳瑁猫的左耳有一个小小的豁口，她仔细地在旁边备注栏输入：“左耳尖V形缺刻，可识别标记”。
于寻舟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灯光在她鼻梁上投下一道秀气的阴影。突然想起曹思甜那句“缩头乌龟”的评价。
电脑屏幕的光线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转、明灭。
于寻舟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鼠标垫边缘，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过两天...我要回一趟沪城。”她顿了顿，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玩几天？”
郑小千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悬停在半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怎么突然要回去？”她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光标上，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
“家里...要给我过三十岁生日。”于寻舟话音刚落，就敏锐地捕捉到郑小千整个人瞬间的僵硬。对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我去不太好......”
那声音里带着下意识的退缩和顾虑，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扫过于寻舟的心尖，带来一丝微痒的悸动。
“不用去家里。”于寻舟突然倾身向前，拉近了距离。
那股熟悉的柑橘香气裹挟着她温热的呼吸，瞬间将郑小千笼罩。她的眼神专注而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我只想和你一起过这个生日。”
话音未落，她的手指已经利落地摸出手机，解锁，点开订票APP的界面，幽蓝的光映亮了她眼底燃烧的、清晰的期待，“现在订机票，好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半拍。郑小千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流浪动物档案和于寻舟眼中那簇灼热的光之间来回游移。
那些关于地域、关于未来、关于曹思甜警告的重重顾虑，在此刻奇异地变得遥远而模糊，被眼前这个人眼底的火焰暂时驱散。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却异常清晰。
话音未落，手机就被于寻舟迅速而自然地“夺”了过去。她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动作流畅而笃定。当指尖最终按下“确认支付”时，手机那一下轻微的震动感，仿佛顺着桌面，清晰地传递到了郑小千紧挨着桌沿的手肘上。
*
行李箱滚轮碾过水泥地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在小卖部略显空旷的空间里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
郑小千蹲在货架旁，正往一个半旧的旅行包里塞防晒霜和洗漱包，抬头时，正撞见曹思甜斜斜地倚在门框上。
她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塑料袋，里面几瓶啤酒瓶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叮当声。
“和叔叔阿姨说过了？”曹思甜用脚尖随意地踢开一颗路边的碎石，便利店的塑料袋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啤酒瓶再次碰撞出脆响。
郑小千点点头，把最后一包独立包装的湿巾用力塞进包侧面的小口袋：“跟我妈说了声去沪城玩几天，她让我注意安全。我爸嘛......”她顿了顿，“就问是不是跟你一起去的。”
空气突然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曹思甜没接话，只是“嗤”地一声撕开手中一罐啤酒的拉环，淡黄色的泡沫瞬间涌出，溅了几滴在她手背上，她也毫不在意。
她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去替姐妹好好看看大沪城，”她放下啤酒罐，嘴角扯出一个随意的笑，声音带着点酒后的沙哑，“记得带点特产回来......不过沪城除了齁甜的豆沙青团，好像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她的话音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眼神闪烁了一下，突然伸出手，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道，用力揉乱了郑小千额前的碎发。
“算了，”她收回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别扭，“别的都不重要。把你自个儿......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就行。”
远处街道上，洒水车播放着那首老掉牙的《兰花草》音乐，由远及近。曹思甜转过身，背对着她随意地挥了挥手。
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后颈上被晒得微红的皮肤线条。那一瞬间，郑小千脑海里毫无预兆地跳出一个画面：很多年前闷热的夏天，两个小女孩挤在狭窄的树荫下，头挨着头，小心翼翼分吃一根快要化掉的绿豆冰棍，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嗯，我会的。”郑小千轻声应道。
曹思甜的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那挥动的手幅度似乎更大了一点。
啤酒瓶在塑料袋里碰撞的清脆声响，混着窗外愈演愈烈的蝉鸣，随着她大步离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被阳光烤得发白的尽头。
*
高铁站台被暑气蒸腾得视线有些扭曲，郑小千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步伐轻快地跟在于寻舟身后。
冷冽的空调风在踏入车厢的瞬间扑面而来，驱散了黏腻的燥热。她舒了口气，带着点雀跃的心情，从包里掏出一包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零食袋，刚想拆开分享，却瞥见于寻舟已经从公文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搁在小桌板上，指尖落在键盘上，清脆的敲击声立刻在相对安静的车厢里响起。
她唇边的笑意微微凝滞了一下，准备撕开包装袋的手也迟疑地收了回来，将那包薯片放回膝上。空气中只有键盘声持续着。
就在这时，于寻舟敲击键盘的手指忽然停住，她抬起眼睫，目光越过电脑屏幕看向郑小千：“我想吃那个薯片，”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甚至带着点处理公务时的专注感，但桌下的手却悄然伸过来，指尖轻轻勾住了郑小千垂落在座椅边的衣角，“你喂我？”
郑小千的眼睛瞬间亮了亮。
塑料包装袋被她利落地撕开，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她捻起一片波浪纹的薯片，递到于寻舟唇边。
“味道怎么样？”看着对方咬下，她又自然地拿起旁边的吸吸冻，熟练地用吸管戳破锡纸封口，发出轻微的“啵”声，“喏，这个葡萄味的，解腻。”
*
机场安检通道亮着冷白刺眼的光线。郑小千捏着那杯刚买的、还带着冰凉水珠的奶茶，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她看着工作人员平静地将整杯奶茶倒入指定的废液桶，透明的液体消失在洞口，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塑料杯被丢进垃圾桶。她盯着那个杯子，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抿了抿，一丝明显的懊恼闪过眼底。
于寻舟摘下墨镜，走近一步，指尖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擦过她的手：“抱歉，忘了提醒你。”
*
舷窗折射进来的阳光在郑小千紧握的指关节上跳动，她盯着前排座椅靠背上的安全须知卡，目光专注得有些用力，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得浅了些。
于寻舟扣好自己身侧的安全带，余光扫过她微微泛白的指尖，“还在为那杯奶茶耿耿于怀？”
郑小千猛地摇头，发尾随着动作扫过颈侧的皮肤。
飞机引擎开始发出巨大的轰鸣，这熟悉又令人心悸的声音，瞬间将她拉回某个记忆的片段——那是北京机场的黄昏，她独自一人，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机翼在舷窗外投下巨大而倾斜的阴影，地面急速远离，那一刻强烈的失重感和孤独感仿佛再次攫住了她。
“其实...我一个人坐过一次飞机。”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不大，但足够于寻舟听清，“起飞的时候，看着地面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心里总有种...悬空的错觉，好像下一秒就要......” 她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在轰鸣声中格外清晰。
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坚定地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
于寻舟的掌心带着令人安心的体温，她轻轻捏了捏郑小千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不用看窗外。”她温柔地说，将一小盒薄荷糖倒进郑小千的手心。薄荷混合着机舱循环的冷气，包裹住她们，“就看着我。”
引擎的轰鸣声陡然加剧，机身开始震动。郑小千的手下意识地反握回去，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于寻舟的掌心。于寻舟没有挣脱，只是安静地回握着，目光专注而沉稳地凝视着她。
当机身在一股气流中发生剧烈晃动时，郑小千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于寻舟低沉而平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穿透了噪音：“别怕，我在呢。”
这声音像锚点，郑小千缓缓睁开眼，视线牢牢锁定在于寻舟沉静的双眸里，仿佛那是唯一的坐标。
她开始在心里默数，当数到二十八时，果然感觉到那股令人心悸的颠簸逐渐平复，飞机仿佛驶入了一片平稳的空域。
引擎的轰鸣渐渐化为一种低沉的背景音。飞机冲破厚重云层的刹那，万道金光瞬间洒满机舱。
不知过了多久，于寻舟头轻轻一歪，安稳地靠上了郑小千的肩头，呼吸很快变得平稳悠长，坠入了梦乡。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毫无防备的依赖感，让郑小千原本因飞行而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她微微侧头，看着于寻舟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淡淡的阴影，睡颜安静得像个孩子。这一刻，她才恍然惊觉，方才那一直纠缠着她的恐惧，竟不知何时悄然消散了。
舷窗外，是无垠的云海。洁白的云絮在耀眼的阳光下翻涌、堆叠，如同凝固的铂金海洋，壮阔而温柔。
郑小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望向那片深不可测的蔚蓝与纯白交织的虚空。机翼伸展着，稳稳地划破云层。她发现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因俯视那遥不可及的深度而感到眩晕和恐慌。
机身遭遇了一小股湍流，产生一阵轻微的颠簸。郑小千几乎是出于本能，迅速抬起靠近于寻舟的那只手，稳稳地、轻柔地护住了对方靠在她肩上的脑袋，生怕这点晃动惊扰了对方来之不易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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