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慧开禅师《无门关》
地点:周镇
人物:程清袁初
在新镇,时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反复揉捏,抻拉,最终摊平为一种磨砂质地的滞重。日复一日,灶膛的烟火是恒定圆心,邻里熟稔的脸孔和咀嚼了千百遍的老故事,是圆周运动的轨迹。偶有新鲜事闯入这温吞的河湾,亦被迅速冲刷、打磨,失了棱角,变得浑圆、温顺,最终化为溪床中一块认命的卵石。然而,每一次归巢,总有一方青砖黛瓦的小院,如强磁般牵引着程清的心弦——那里住着鬓发落霜的外公外婆。这一次,亦如是。
启程前,手机嗡然作响。萧易的信息跳出来,字里行间透出S城绵延梅雨侵蚀下的烦腻:“S城的梅雨把空气都沤成了湿棉絮,晾了三日的衬衫一拧还能出水”。
程清抬眼望向窗外,新镇的晨光正被露水洗得透亮,澄澈如井水泼洒的琉璃。她怔忡片刻,记忆的潮水漫过心堤。
她曾痴迷于雨声的淅沥,仿佛每一滴都裹挟着涤荡尘世的圣洁。蜷在窗边,听雨敲击瓦片、屋檐的交响,书页间的墨迹仿佛在清冽的水汽中重新排列、呼吸。直到真正领教了S城的梅雨季——那并非酣畅的诗意,而是无孔不入的、带着霉菌气息的湿。水珠沿着生锈的铁栏杆蜿蜒爬行,如同淌不尽的冷泪;阳台晾衣绳上,衣物在潮气中浮起暧昧的霉斑纹路;人陷在被褥里,后背紧贴着沁骨的冰凉粘腻。那水汽裹挟着细微的冰针,悄无声息地钻进关节的罅隙。
那时她才恍悟,雨水本无情。它只是天地间循环往复的一部分。真正为其赋色染味的,是人的境遇与心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北方的故乡六月,少有这般缠绵悱恻。这里的雨水常常是爽脆利落的刀锋,一闪而过,与S城的湿郁阴鸷判若霄壤,正如眼前新镇这一碧如洗的晴空。
昨夜雨水洗刷过的新镇,慵懒地躺在初升的日光里酣睡。树叶的青翠、泥土的暗褐、草茎上残留的雨珠,被阳光蒸腾出清冽的气息,弥漫在巷陌。一切都在光线下显得蓬勃、新鲜。
早饭桌上,程清提起要去周镇看望外公外婆,程爸程妈都连连应和。只是程爸和程浅当日各有事务奔波,临出门前叮嘱程清母女多带些礼品。程浅更是念念不忘外婆那锅浓油赤酱的红烧肉,连连央求晚上务必给他带回些解馋。
清透的晨光溶溶倾泻,程妈跨上电动车,程清稳稳落在后座。车尾捆着沉甸甸的礼品袋——新购的营养品和精挑细选的鲜果。去外婆家之前早已电话告知,电话那端外婆的喜悦几乎要跃出听筒:“早点来啊,清儿!”
周镇毗邻新镇,大约七公里路程。在这远离城市齿轮啮合的乡野,公交网络如同稀疏的叶脉,只通向县城主干。镇与镇之间的联结,便维系在这灵活轻便、如同乡间血脉般穿梭不息的电动二轮上。沿着一条名为“周新路”的笔直乡道,两侧高大茂盛的香樟树亭亭如盖,浓密的枝叶在半空中交织,将路面笼罩进一片深邃的绿意里。这是连结两镇的主干道,宽阔而平整,却因工作日的缘故显出几分空旷。阳光被枝叶筛成细碎的金斑,在干净的水泥路面上跳跃、游移。母女俩的车轮压过光斑,骑行带起的微风撩动着程清的刘海,轻柔地拂过脸颊,空气中弥漫的是乡间特有的、带着草木香气的自由气息。
外公外婆对程清是极好的。原先程清小学毕业后,进入的是离家不是很远的初中——新镇初中,那是程爸的母校,大多老师是程爸的同学或者程爸的老师。在那里上了一年学,谁曾想程清开始即是巅峰,以语文和数学分别74分和77分的成绩进入初中的程清,之后成绩再也没有高过70分,成绩也跟不上,实在让程爸无地自容。
而后在程爸及他熟识的人帮助下,转入了外公外婆镇上口碑教学质量较优的初中——周镇初中,据说那时正逢一位雷厉风行的校长当政,背景深厚,为学校赢得了不少资源倾斜,学风以严谨著称。然而造化弄人,程清入学没多久,那位校长就被调离,学校的盛名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考虑到程清年纪小、基础实在薄弱,在程爸与校方的商榷下,她索性从初一开始重读。就这样,她在外公外婆家中度过了三年时光,那方小院的青砖黛瓦之下,是程清离开父母羽翼之外的第二个暖巢。
外婆家藏在镇子深处,越往里走,主干道的喧嚣便越被隔绝,行人稀少。外公,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性子,最爱扎向十字路口那间敞亮的大超市,挤在牌桌边,看一群老伙计吆五喝六地甩牌,或是叼着烟卷儿,扎在人堆里听些新鲜趣闻。
那超市,正是程清母女去外婆家的必经之途。果然,隔着超市明净的落地玻璃,程清目光如钩,瞬间便钩住了那瘦小的、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约莫一米六的身架,精瘦,花白短髭蔓上胡茬,正微眯着被烟草熏得浑浊的眼,一缕淡青色烟雾从指缝间夹着的廉价香烟上袅袅升起。他看牌看得痴了,连那截弯成问号、悬垂摇摇欲坠的烟灰都浑然未觉。
程清利落地从停稳的后座滑下,笑着跟门口几位眼熟的邻居叔伯婶娘打了招呼,旋即穿过超市通道,绕到外公身后,在那片缭绕的烟气和吆喝声中,轻轻唤了一声:“外公,我来了。”
那看牌入迷的身影倏然一顿,浑浊的眼睛如同擦亮的蒙尘旧灯,瞬间迸出火花般的亮色,脸上纵横的沟壑仿佛被无形之力抹平舒展,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哎呦喂,小清丫头回来啦!”
他几乎是即刻停下观看牌局的目光,从凳子上站起,也顾不上自己那燃着的烟头,胡乱在窗沿上捻灭了(那窗沿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烟渍),粗糙的大手一把拉住程清,“走走走,回家去!你外婆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了,鸡呀鸭呀炖了一大锅,还念叨着你上次爱吃的那家烤鸭,我今儿个特意赶早去排队给你买的!今天可得多吃点!”那洪亮的嗓门里是不容置喙的热切,边说边已拽着程清往外走,仿佛迟了一步那饭菜便要冷掉似的。
“是小清来了呀!”周围的邻居街坊纷纷笑起来打招呼。
在这个镇上度过三年求学时光的程清,几乎半条街的人都认得她这张脸。
一个与程清外公有几分神似、更清瘦些的老人——那是程清外公的弟弟,程清的李佬佬(这里头有个家族渊源:程清外公的生父本是李姓,入赘到姓胡人家,但后来程清外公的父亲回归到了本家,改姓了李,但程清外公因为年纪大了也就没改姓),此刻咧开嘴,嗓门洪亮地打趣道:“老胡头!稀奇啊,平日里不到饭点儿喊三遍都不挪窝的主儿,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听见外孙女的声音,跑得比兔子还快!”一席话惹得周围一片哄笑。
外公却丝毫不以为意,像个得胜凯旋的将军,得意洋洋地笑着,带着他的外孙女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超市的喧嚣,留下身后一团烟火气和善意的喧嚣甩在身后。
外公虽已八十有三,个矮身瘦,精气神却是那拨老伙计中的翘楚。生平两大嗜好:酒不离口,烟不离手。白酒每日雷打不动两顿,午饭晚饭各一小盅,烟瘾更是大得很,但跟相声演员于谦那种时髦的烫头爱好不沾边。
关于外公的“传奇”,在镇上传闻不少。年轻时在学堂,也是个一言九鼎、勇猛义气的主儿。听闻有约架的茬儿,说是三更,绝不留人待到三更半。甭看个子不大,在那靠拳脚论高低的年月,亦曾在拳脚称雄的少年江湖里撞出过几分声威,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老了,这火性分毫未减,反倒愈烧愈烈,成了镇上人尽皆知的“倔老头”。
程清小时候,县城有款畅销的白酒唤作“犟老头”,土气的广告在县电视台滚动不息。有一次,程清坐在小板凳上,指着电视里那个拧眉竖目、沟壑纵横的倔老头卡通形象,扭头对外公脆生生道:“外公,等我长大赚钱了,天天给你买这个‘犟老头’喝,管够!”
一屋子亲戚哄堂大笑,外婆也拍着膝盖笑弯了腰:“哎哟!对!对!对!这名儿起得贴切,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肯定喜欢得紧~”
外公靠在躺椅里,嘴里没言语,只是那双历尽沧桑的眼睛眯缝起来,眼角眉梢深深浅浅的沟壑倏然舒展开,如同深秋里迎着凉风粲然绽放的霜菊,无声地流淌着被小辈亲昵挂念的融融暖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