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朱自清
地点：S城 2号食堂
人物：程清萧易
五月的T大校园在黄昏中显得格外空旷，通往食堂的小径上行人寥寥，只有两道身影和一辆吱呀作响的旧自行车在缓缓移动。
“答辩过程，老师问了些什么刁钻问题没？”萧易推着车问道。
“没呢，”程清语调轻快，“不知是不是占了唯一女生的‘便宜’，一点为难都没有，问的全在我掌握的范围内。当然啦，首功还是你的！ 排在我后面那齐文，论文格式被老师批得那叫一个惨，我的可一点毛病没挑出来！”程清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感激。
“那是~我还是有点用处的~”
“那当然啦，我要把你写进我最终提交稿的致谢里，不过你很厉害嘛，咋啥都会呢？”走在前面的程清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带着探究的好奇目光打量着萧易。
这话问得萧易忍俊不禁，“没办法，现实所迫，为师之所以能成为为师，如果没点水平怎么行，不过如果徒弟聪明点，其实我倒是不用啥都会”
“我哪有不聪明？我至少也是凭本事考学，凭本事答辩的好伐！” 程清被他一怼，腮帮子立刻鼓成了河豚状，叉腰瞪着眼抗议。
萧易推车走到她面前停下，目光深深看进程清气恼却也明亮的眼睛里 ：“嗯，那我倒是希望她不聪明，一直这样‘啥都不会’才好，那样就只能——赖上我……”顿了顿，声音低沉清晰，“赖上一辈子。”
程清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一种陌生的悸动划过，旋即被巨大的惶恐压下。程清夸张地打了个寒噤以掩饰刚刚的悸动或者惶恐：“噫！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了！”边用手搓了搓手臂，边几乎是逃跑般转身加快脚步，“大哥你醒醒！正经点，赶紧走！”
走在前面的她忍不住悄悄捂住心口——原来自己的生活，也能品出几分齁人的甜，可这甜味让她不知所措。
萧易望着她故作嫌弃实则脚步轻快的背影，无奈摇头失笑。这么多年过去，似乎还是融化不了程清这颗‘木头心’。可偏偏她这份“不解风情”，也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萧易笑着摇摇头，推车快步追上。
黄昏到黑夜好像只是一瞬间，到2号食堂时，天色已暗沉下来。
程清的至理名言是“唯有美食不可辜负”，程清最喜欢2号食堂那里的宜宾燃面和干锅系列。
2号食堂位于校园东西中轴线偏东，离实验室尚不算远。离实验室最近的5号食堂因“食堂界的死亡料理”恶名远扬，若非极端天气或懒癌发作，鲜有问津者。此刻正值饭点，食堂里人声鼎沸。
“一份宜宾燃面，一份小龙虾~”又到了程清喜欢小龙虾的季节。
“晚上真不该吃这么重口……”吃米饭套餐的萧易看着她端回来的红油重彩，忍不住唠叨，“绿色蔬菜呢？一点没考虑？”
“哎呀！青菜有什么好吃的嘛！”程清皱眉抗议。
“不行，必须均衡点。”不容商量，萧易果断将自己的炒青菜分拨了满满一筷子放到她碗里。
“只吃叶子行不行嘛？” 程清试图讨价还价。
“不行，根茎一样有营养。” 萧易铁面无私。
“竖子不足与谋”程清气鼓鼓地将青菜塞进嘴里，边嚼边嘟囔，“你说蔬菜怎么就不能做好吃点？人家小龙虾多有追求，有十三香、蒜蓉、冰镇……”
“青菜也可以清炒蒜蓉……”
“额，那还是算了……”想到那滋味，程清果断放弃挣扎。不吃青菜的习惯大约是读研后开始的，离开S大学后，多是程清一个人吃饭，之前大学时候跟室友一起的时候还吃些蔬菜还讨论营养搭配，或许一个人的时候 饮食便彻底沦陷为肉食动物模式。点外卖或者堂食，肉永远是首选，菜单上的绿色选项往往被自动屏蔽。
在一场关于青菜维生素的拉锯战中，两人结束了晚餐。
吃完饭不能立即入睡，虽然程清一直都信奉：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吃撑了躺着，但每次跟萧易吃饭都要百步走，说是：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
因为萧易因为着急找程清，导致总结没写，是呀，其实每个人都自己的路要走，他的博士课题、导师督促、临床研讨，应该也是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吧。距离食堂不远就是学校的咖啡厅，两人吃完饭便走了过去，程清也正好消消食，为睡觉做准备。
万幸此刻咖啡厅内尚有余位，人并不多。萧易知她连日劳顿，为她点了一杯温热的牛奶，意在安抚她翻腾的胃和紧绷的神经。自己则需要咖啡因提神，点了一杯冰冷的美式。随后在靠窗的僻静角落落座。
萧易一旦进入工作或学习状态，便沉浸得如同真空隔世，这便是学霸与学渣的天壤之别。程清忆起曾读居里夫人传记，几位小姐妹在她身后垒起椅塔她亦浑然不觉，由衷感叹：这世界终究为专注的灵魂加冕。
程清看不懂萧易写的东西，便安然喝着牛奶，视线飘向巨大橱窗外的光影流转。目光掠过他专注的侧脸时，无意间扫到电脑屏幕上几个零星的英文缩写——似乎是他参与课题相关的会议日期和截止时间。那些日期密密麻麻排布着，像一张无形勒紧的网。
咖啡馆靠西一侧的巨幅玻璃正对着学校著名的‘天使（实为鸟屎）路’。马路对面是葱郁的林园，里面圈养着学校庆典放飞所用的和平鸽，故羽族繁盛。若非步履匆匆，便极易收获“天使馈赠”。此路最靠近第一图书馆后门，但后门如今是打印室，此间早已闭门谢客。是以路灯虽明，往来学生却稀疏。更远处是体育馆，路上多是一些肩背泳具、骑行而过的健身学生。
不多时，窗外飘起了细密的雨丝。程清望着食堂与咖啡馆之间那条湿漉漉的马路上伞花浮动的人影，想起了以前无数次没带伞，只能抱头在冷雨中狂奔回宿舍的自己，抵达时往往淋得透心凉。所幸身体底子厚实，未曾酿成病患。其实只要开口，总不难找到一把共享的伞檐吧？毕竟师弟与女友的初见，便肇始于图书馆外一场共撑一伞的雨幕。只是程清骨子里那份不愿“麻烦”任何人的倔强，让她一次次选择了独自在雨幕中奔跑。
橙色暖光柔柔地铺满角落，程清望着窗外雨帘，连日积压的疲惫终于如潮水般淹没了仅存的亢奋因子。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渐渐模糊……最终支撑不住，伏在桌边沉沉睡去。待萧易校对润色完最后一个字符合上笔记本时，雨早已停歇。抬头只见身旁的姑娘安静地趴着，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覆盖在眼下，睡颜恬静得像个孩子。萧易动作轻缓到极致地收拾好材料和电脑，惟恐惊扰她的安宁。然而程清的睡眠向来如同飘摇的羽毛，稍有微动便睁开了眼。
萧易见她醒来，声音放得极其轻柔 ：“醒了？累坏了吧？要不别骑车了，我们抄近道，步行送你回宿舍？”
头脑混沌的程清瞄一眼手机，晚上八点多了。她点点头，含糊道：“也好……”
校园的夜在周末初临之际彻底复苏。上了一天课的学生们如脱笼鹄，处处皆是欢声笑语，青春的喧嚣在空气里碰撞流淌。然而这满园沸腾的热闹与此刻蔫头耷脑、只想找张床的程清完全绝缘。程清和萧易便像两条安静的溪流，汇入喧闹的人海，无言地向西区宿舍那条熟悉的小径缓缓走去。
返回途中需经过一条蜿蜒的煤渣小路。小道两侧树木蓊蓊郁郁。其后会经过学校的荷塘，沿着荷塘木板栈桥走，能快捷地钻过连接被高速路分割的东、西校区的桥洞。五月份的荷塘，密密匝匝的荷叶铺展在水面，在清淡的月辉下高低起伏，远远望去，真如朱自清先生笔下：“有些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微凉的夜风裹着初夏草木独有的湿气拂面而来，程清精神稍振。漫步在吱呀作响的木栈道上，前方隐隐传来人声喧哗与节奏明快的音乐。程清疲惫的步履瞬间像加了推进器，拉着萧易疾步朝声音源头跑去。萧易被她突来的劲头逗笑，无奈摇头——她总是被热闹轻易点燃好奇心，像个永远充满探索欲的孩子。
荷塘另一岸有一家颇受欢迎的湖畔咖啡馆。此刻，咖啡馆旁那片由木板搭建的大型观景平台上，赫然出现一个用摇曳烛光和殷红玫瑰花瓣精心围成的巨大心形。周边围栏上装饰的彩灯闪烁着梦幻的光芒。程清凑近一看，原来是几位毕业生在策划一场浪漫求婚仪式。男主角与女主角立于中央，男主手持话筒，正向爱人倾诉海誓山盟。围观的人群齐声呼喊“在一起！在一起！”，声浪此起彼伏。
程清站在人群外围，看得津津有味。这是她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如此隆重的公开求婚。以往只在荧幕上见过。她脑中转的念头却与旁人不同：要组织这样一支乐队得费多少功夫？这么多彩灯的电从哪儿接的？刚下过雨，平台湿滑，会不会有人摔倒？那心形蜡烛在风里颤巍巍地能坚持住吗？如此一想，倒觉得那个策划一切的男生心思缜密、执行能力颇为强悍。不走寻常路的她忍不住轻声问萧易：“你说……大庭广众这样，会不会有点尬？”
萧易被她问得微微一怔，脑海中闪过无数次想靠近她却被不动声色推开的情形，斟酌着说：“呃……这得分人吧？”
程清紧接着追问：“那要万一……女生其实心里不太乐意呢？当众搞这么大阵仗，会不会有点道德绑架的味道？”
“一般到了决定单膝跪地那一刻，基本不存在你假设的情况了。”萧易无奈地笑了笑，笑意里似乎隐着些程清看不懂的情绪，“你的困惑点，大概发生在关系起始阶段——对方是否愿意成为你女朋友的那个临界点上。” 他顿了顿，声音沉缓地加了一句：“或者，当一方还在原地，一方已经走了很远的时候。”
“噢……也是哦。”程清恍然大悟。
随着男女主角深情相拥，象征着圆满成功的拥抱（现场顿时响起掌声与口哨）为仪式画上句号，但人群并未立马散去，仍三三两两带着笑意讨论着刚刚唯美的场景。但程清太累了，继续折回宿舍，许是方才那热烈浪漫的一幕过于美好，仍在程清脑海中盘旋。她轻声说道：“是不是每个女孩……都梦想过一场这样的仪式呢？”声音飘在夜色里，更像一句自问。
“大概吧。” 萧易的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前方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上，“这事……不该问你们女生么？”
程清沉默了片刻，脚步慢了下来。“要是搁我身上……”她微微顿住，声音轻得像呓语，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疏离，“我大概……没勇气站在那光圈里吧。”她自己也说不清缘由。或许是因长久以来习惯了理性行事，排斥“小女生”幻想，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敢奢望。即便曾和室友们同游过童话般的迪士尼乐园，她也并未滋生丝毫公主梦。属于少女的粉色泡泡，仿佛早已在她自己都记不清的年月里消散殆尽了。又或许只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才有过自己是个公主的想法吧。
程清试图用玩笑掩饰那份对聚光灯下承诺的本能退缩抑或是非要找到某个缺点，“这也太显眼包了吧？”
“不过也不是非要站在聚光灯下，爱情才算被认证吧？”程清望着微弱路灯下自己模糊的影子，更像是在诘问内心某种根深蒂固的不安。
萧易停下脚步，侧头看脚步放缓的她。雨后墨绿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宛如他眼中此刻涌动的情绪。“有人贪慕花瓣折射的流光，”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紧紧锁住程清有些闪躲的眼睛，“也有人，甘心做托住那抹光的水。” 最后一句，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砸在程清心上。
程清攥紧了衣角——她其实一直以来，似乎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不想要束缚，不想要瞩目，不想要失控，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像现在这样，身边的人都有明确的目标，而自己似乎一无是处，但萧易真得给了自己很大的助力，但他想要的什么样的呢？她随即甩甩头，驱散这些纷乱的念头，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现在，她只想让这具透支的躯体和纷乱的思绪，沉入一场漫长、无梦的黑暗。
“幸好不是我~” 她耸耸肩，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暧昧，心里想着：这样轰轰烈烈的热闹，太过于闹腾，果然还是看看就好。自我说服后，脚步不由得轻快，夜风吹散脸颊上莫名升腾的热意。
“幸好……不是你”萧易看着前面轻快步伐的姑娘，低声接道。
萧易其实想的是“幸好刚刚被求婚的不是她。不过这个女孩脑子里想得到底都是啥？明明别的女孩都会很感动的事情。”
而程清想的是“人生还是不要这么麻烦的好，或许有的人可以短暂或者永远是小公主，但自己更想成为一个可以保护好自己的人，这些浪漫都随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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