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天地已然换色。
风如刃、雪如织,眼前是一片千里素白。
塞外边城,千里凝霜。
北冥城?!!
任玄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怔住了。
难怪方行非说什么,陆溪云不记得他们任何一个人。
这个时间点,陆溪云不都已经死了吗?!
关外风急,天色如墨。
任玄抬眼望去,城头高处,远远可以看到一道玄墨身影,背影修然,于那猎猎风中寂然无声。
秦疏垂眸,目光落在城下茫茫素白之间,天地辽然,独他一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任玄站在阶下,一时间也弄不清这场梦境究竟落在何处。
他踏着厚雪,拾阶而上,登上城楼:“殿下?”
秦疏闻声侧首,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如深潭静水,不惊不澜,却深不见底。
那眼神里,没有旧日的温存,亦无上位的威压,却叫人生出平白几分畏惧之意。
任玄怔了一瞬,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已非昔日王侯,而天下九州之主。
他垂眸稍作整理,俯身一礼,重新开口:“臣……方才忆起些旧事,一念错浮,恍如隔世,陛下见谅。”
秦疏缓缓收回视线,语声如旧:“你忆起了什么?”
任玄摇了摇头,只无奈轻声一笑,似有叹息:“旧人旧事。浮尘罢了。”
风过处,雪更密了。
任玄顿了顿,顺势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城头风更急了几分,吹得二人衣袂猎猎。
秦疏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开了口,他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些许茫然:“任玄——他当年说,待我‘正常些’,就回来寻我。”
他转过头来,静静望着任玄,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中,映出执色、几近偏执:“任玄,我如今,还不够正常吗?”
任玄垂下眼。
再一次,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秦疏。
北冥城,两年前,陆溪云就已经死在这城下了。
那日城墙之上,几百双眼,亲眼看着陆溪云陷阵狄军,围上来的十几名武者,最低也是元化境界。
异族硬生生在陆溪云身上捅穿了七杆枪。
神仙都活不下来。
等这消息传到云中,再等他们派兵驰援,半年时间都过去了。
云中路远,千里驰援不过一句空谈。
新雪簌簌,一寸寸吞没断戟残甲,掩下泥中旧血斑驳,他们连尸骨都找不到。
彼时皇城中枢,朝局纷争如沸——皇城里,忙着内斗。
边塞重镇,陷入重围,唯一能查到的一道皇命是——必要时,可弃此城。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在枢密院的案底积灰。
皇城中枢,阻断消息,不援不救,以致于此。
秦疏平等的怪罪每一个人。
既然秦宣管不了这百官,那他这皇帝也不用当了。
云中一月发兵,十月破皇城。
金阁落尘,玉碎宫倾。
牵扯其中的七名内阁大臣,六人破家沉族。
这之后,秦疏年年北巡,北冥城的守将,年年因为搜寻不利,挨诘受训。
冰封万里,雪没山川,大海捞针。
可天子旨意锐利如锋,无人敢言半句“不可”。
年复一年,他随驾而行,什么都不做,只在这城头陪着皇帝发呆。
即位两年来,秦疏薄赋养民、止战熄戈,边境无事,朝局泰然。
起码看上去,皇帝是正常的。
街头巷尾甚至有人交口再传:又一代中兴明君。
可不对。任玄知道这不对,他只觉得皇帝着魔了。
秦疏在等一个死人,兑现曾经的承诺。
任玄低眉不语,要再等三年,北冥城的守备外出巡猎时,才会在关外的一处铁匠铺中,偶然寻得一柄剑。
很简单的素剑,但上面刻着秦疏的字,那是秦疏曾经改给陆溪云的。
他们循着剑找到了村落。在村落的荒地外侧,他们终于找到了尸骨。
一卷草席,埋了很久了。
草席里裹着的,无论是尸骨,还是衣物,都已腐蚀得不成样子。
完好的,能够辨认的,只剩那残骸腰带间坠着的一枚无事牌。
天阶的匠器,不会被岁月侵蚀。
陆溪云身上,远不止一件天阶的匠器,或许是这件和他的气海相连,旁人无法炼化。
总之,只有这件被留了下来,静静陪他烂在泥里。
残骨零落,难已拼凑完整,骨上依稀可辨的孔隙仍在,贯穿而过,留下抹不去的蚀痕。
停息钉,封穴矢,全是偃师一脉的手笔。
任玄不愿再细看,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清楚。
皇帝退下了所有人。
皇帝一个人、一点点将那残骸拼起来,哪怕根本拼不起来。
本该是左臂的位置空荡荡一片,桡骨,尺骨,腕骨……都找不到,被人拿走了。
任玄不清楚偃师为什么要取走这些。
任玄只清楚,如果这世上真有天命的话,大概秦疏身上的天命,在那一日,就彻底塌了。
金阙倾颓,神像坠地,神明不言,山河无主。
所谓天命,不过是一捧抓不住的沙。
这之后,任玄时常见秦疏对着一张言纸出神。
任玄想,或许皇帝是想发些什么,但却又找不到另一端的那个人。
次年春,秦疏血洗偃师一脉。
三日之间,青石渡口伏尸两万。尸骨堆积,河水不流,白水为赤。
再一年,秦疏对北狄兴兵,烽火燃照,万里焦土。
又三年,秦疏削三府兵权,对内操戈,山河肃杀,满朝惶惶。
自此之后,数十年如一日的血雨腥风——
皆始于那一日。
——那一日,他将陆溪云拼不起来的残骨,埋入帝陵。
···
任玄低垂眼睫,眉峰微敛,神思似有所动。
方行非曾言,幻境所依,需凭识海而生。若无其人,则无其梦。
可他记得,上一世的此时——陆溪云明明已经是个‘死人’了。
毕竟,这个时间点,北冥城的忠烈祠内,那块写着他名讳的神主牌,已经立在祠堂最上位,整整两年了。
任玄心头一紧,缓缓抬眼望向远处的秦疏,意识到了一个骇人的问题。
难不成,狗皇帝才是对的?!
莫非,上一世的此时此刻、陆溪云,其实还活着?!
任玄心中诸念翻涌,举棋未定。片刻思忖后,他只身告退,独自一人下了城楼。
他引了一匹快马,径直寻着那记忆中的村落而去。
村口雪尚未化,老柳枝头尚垂寒霜,任玄勒马而止,远远便见另一人引马而来。
显然,温从仁这位素来清明的智者,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温从仁下马,步履略疾,他迎上任玄,眼底难掩诧异:“你也以为……陆溪云,此时未死?”
任玄凝视他,未多言,只微一点头。
他顿了顿,又道:“可若果真如此……他为何不曾去见秦疏?而且,三年后,此地寻到的尸骨是真的。”
他嗓音低下去,“这三年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温从仁沉吟片刻,终是摇了摇头,声音低缓:“还有一事……士安,并不知这些事,也不知道这个村子。他可能找不到这里,也找不到我们。”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如今这个时间点上,是没有卢士安的。
任玄闻言,眉头微蹙,烦躁一挥袍袖:“不过是一场识海幻境,虚虚实实罢了。早些解了此局,回去才是正经事。”
温从仁颔首应下,不作多言。
二人同行,先至村中那间铁匠铺。问了一遍,此时的铺子里,还没有陆溪云的剑。
任玄垂眸不语,目光微敛,果然还是这三年间,出的事情么。
正思忖间,温从仁忽地拽了拽任玄的衣袖。
一名青年掀开铺门悬挂的厚毡而入,带入一身风雪。
青年右边的袖子是空的,单手提着一捆木柴。
铁匠快步迎上前去,接过柴束,嗔道:“天寒地冻的,叫你明日再去,你怎又擅自下山?”
青年点点头,不争辩,围到屋中的炭火旁坐下:“林叔,要热茶。”
铁匠让这他副软绵绵的模样,闹的没有脾气,一边转身倒茶,一边唠叨:“冻傻了罢?等着。”
任玄与温从仁交换了个眼色。
眼前的那青年顾自的烤着火,对着他们二人熟视无睹,竟是全然不认识他们的摸样。
不对,任玄心头微沉,心里啧上一声,以陆溪云元化之境的修为,岂会畏寒?
他当即同样凑到屋中的炭火旁,席地坐下,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人般,聊起来:“听口音,小弟兄也不是北地人吧?”
青年像是认真的在思忖了,他点点头,又微微摇头,并答不上来,只模糊道:“我应该是南方来的。”
正说话间,铁匠已将一碗热茶递至青年手中,还不忘叮嘱:“小心烫着。”
那铁匠接过话头,笑道:“影风呀,我猜多半是乾人。每次迷了路,总往大乾方向走。”
任玄眉头一挑,他语调放缓:“你叫……陆影风?”
青年怔住,抬头望他,神情有些愕然:“你怎么知道?”
好家伙,天天用他哥的名字,如今一失忆,假名字成真的了。
任玄眸色沉定,大概已经清楚了,却仍顺着话头,道:“实不相瞒,我二人奉人所托,专为寻你而来。家中人,找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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