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驿馆。
秦宣甫一踏入,整齐的跪拜声便压破了此地原本的静谧,两旁护卫与内侍一路跪迎,沿道跪至庭前石阶。
秦宣摆摆手退下众驿馆官差,只自身上前。
他笑得亲昵,眉目间带着惯常的温谨:“朕的好皇弟啊,来了怎的不进宫,倒躲这偏馆?怕朕害你不成?”
秦疏目光微顿,他神色平静,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秦疏只抬眼回望那人:“皇兄,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这语气不疾不徐,却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秦宣挑眉,却也不恼,他一身夙锦,金纹绣龙,气度尊贵,却偏偏站得随意,说的更随意。
“啧,老三,你说你这毛病,见不得别人待你一点好是吧?”
秦疏:“……”
自打登基以来,秦宣说话、写信,便是一年比一年肉麻。
什么“贤弟克尽恭兄之道,朕兄深笃友弟之情”;
什么“骨肉之亲,析而不殊”;
还有那句“愿与贤弟并马同归”,直叫秦疏看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是真的服了。
秦疏严重怀疑、秦宣是不是翻遍了父皇那堆话本,摘遍金句练出来的口才。
秦疏不欲理会,只正色道:“我此来皇城有要事相询,另需国史监中南府卷宗一观。”
秦宣挑眉,露出笑来:“客气什么,我找人给你调就是。今晚海盛阁,设一席,给你接风。”
秦疏淡声拒绝:“不必。我是私来皇城,大张旗鼓,只会引人耳目。”
秦宣啧了声,语气无奈:“成,什么事,您说吧?”
秦疏顿了顿,眼神微沉:“皇兄,夺舍之术,深入识海,却无法为外力所消,可有先例?”
秦宣动作一顿,随之蹙眉:“怎会?夺舍,本是强制之术,自然能以外力消去。”
秦疏摇头:“任玄试过,几乎使得识海崩溃。”
气氛微滞几分,秦宣指节在案上一敲:“谁?”
秦疏:“南府,肖景渊。”
秦宣眼神深了几分,他慢慢起身:“人你带来了?”
秦疏点头:“在偏厅。”
秦宣走上前,指尖一敛,一缕温金色光自他掌心而出,稳稳没入肖景渊眉心。
那光一入体,片刻之间,四周温度似都随之下降半分。
良久,秦宣收手,目光凝然:“他的识海里,有一道契印。”
秦宣沉吟良久,只道:“这非是寻常的夺舍。”
秦宣提起桌案上的茶盏,指尖拂过那层水汽未散的瓷釉:“寻常的夺舍,是强行侵入识海,占据主魂,通常会留下极为粗暴的灵识撕裂痕迹。但他这识海,却是静水无波,反倒像……自愿让渡出一席之地。”
他一字一顿:“这不是一场寻常的夺舍,而是一场契约。这种控神契约,非是《菩提明心》能解。”
秦宣说着,语气中隐隐带上些无奈:“说到底,菩提明心是化外毒、净内源的法门,可这契,非毒,亦非心,是他识海与人缔结的誓盟。”
他摊手:“若非自断,自弃,旁人插手便是违誓,极可能反噬。我若强解,极有可能,此人神魂俱灭。”
秦疏蹙眉:“也就是说,连你也不能干预。解不了,能保命吗?”
“这不成问题。”秦宣点头,语气回归轻缓:“我能护他识海稳固,半年之内,不致溃散。”
秦疏低眉,良久,他再开口,“皇兄,那契印,可否追根索源?”
秦宣摊开手掌,指尖一点,一缕金光在掌心旋转成印,一道极淡极淡的气息顺着掌脉缓缓向上。
秦宣:“我方才试着封印那契印边缘,探出一道微弱的识线。这契印不全,说明有主有辅,真正的主识,并不在这他的身体里。他或许,并不是唯一的目标,甚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目标。再偏激一些,这契并非一定会生效,甚至会有引而不发的情况。”
一语既出,偏厅之中一时静寂如冰。
秦疏听得懂对方的言下之意:“但现在没有甄别途径,究竟谁被影响,多少人被影响,无法清查。”
秦宣抬眼,望着他:“你怀疑谁?”
秦疏没有立刻作答。他垂眼,似在思索,又像根本不打算回答。
过了一会,秦疏只是淡淡开口:“先顾眼前吧。”
秦宣看着他,笑了笑,没再追问。
他唤了内侍进来,低声吩咐几句。
秦宣不紧不慢:“人交给我吧。至于你要的卷宗,你也不用绕远,去武馆等着就是,袁枫说,那帮小鬼还怪想你的。”
他回过头,看秦疏,语气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亲昵:“朕晚些顺道,亲自给你送过去,如何?”
秦疏侧目看他一眼,终究只是道:“……随你。”
···
东柳镇的翰韫武馆,如今已不再是最初那个院墙斑驳、竹枝作响的小地方了。
因弟子褚明带人护驾有功,秦宣一道圣旨,将整座武馆迁入皇都。
赐下新地,扩建旧制,平平无奇的小武馆,摇身一变成了御苑卫与羽林卫的预备役。
日头正偏西,方辞跟在秦疏身后,甫一踏入武馆门庭,便觉气氛有些微妙。
原以秦疏这一号,到哪都不受待见,不想迎面踏入,便见一群身着练功衣的少年一哄而上。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带着点讨好又不失分寸。
“殿下!”
“褚师兄说,前段时间,袁枫师兄在南疆见到您了!”
“馆里新来了批玄阶短刃,殿下要不要试试?”
语气热切,带点少年气的亲昵,几人甚至有的已经拎着剑匣往秦疏身边挤。
方辞一时间看得都有些傻:“……你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
秦疏倒像是习以为常,接过那匣子打开看了眼,随手翻了内中的几柄兵器,淡声道:“刀纹不错,缀玉可去,银合太轻,下次用红钢。”
几名弟子连连点头。
这一来一回,方辞站在一旁,眼角直抽,整个人都陷入了难以言状的微妙状态。
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憋住,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问:“不是,你……你到底怎么回事?”
秦疏喝了一口茶,神色不变,语气里还带着点理直气壮的炫耀:“这武馆,溪云建的。”
方辞:“……”
哦,那倒是没误会您。
她原本还以为是什么风水逆转导致秦疏性情大变了,结果听到陆溪云三个字,一切又都说得通了。
秦疏转身往练武场方向走去,语气轻描淡写:“这样的武馆和书院,云中多的是。”
方辞差点被一句话呛住:“……?”
她看这些少年弟子不光不怕秦疏,还一口一个“殿下”叫得极自然,忽然就有一些一言难尽。
就一辈子不见,这厮被夺舍了吗?!
···
秦宣的动作极快。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内侍赶马送来封卷,一路送至武馆前厅。
武馆中弟子、书佐、教习加起来百十号人,分了三波围着厅中三案,从午至昏,翻查几百册旧简。
到了傍晚,方才堪堪理出四五十卷略相关的旧录。
秦疏自己坐在角落翻卷如风。忽地,方辞手一顿,拎起一卷墨封竹简,快步走来。
“秦疏,你看这个。”
她将卷简摊在案上,遒劲有力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
那卷上,密密麻麻印着方卫安这三字。
方辞皱眉:“这是借录档。我看了目录,这钦天监中的书,尤其是天机、灵契、秘卷几类,全让他借尽了。”
秦疏手指敲了敲竹简封口,淡淡道:“这些都是术。方卫安一个武者,借这些做什么?”
方辞沉默了一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道:“方卫安不是单纯的武者,魂术亦是术的一种。史书所载……方卫安在人生最后几年,确实曾四处求访道士、游方术者。”
她顿了顿:“世人皆说,他……在寻找长生之术。”
秦疏闻言,眉梢动也未动,手上却顿了顿。
然后,他嗤笑一声,语气讥讽:“无稽痴妄。这世上,哪来什么长生?”
方辞只得干咳两声,她自小在方家祠堂下长大,对祖上这位“南王”简直是避之不及、又怕又怵,风评那是一塌糊涂:叛臣弑主、好色贪权,还偏偏生得俊、打得狠、文武双绝。就算再做实一条“贪恋长生”,也只是“锦上添花”。
方辞捏着那卷竹简,神色复杂得很……她祖宗这人设,也太‘感人’了些。
她犹豫半晌,“……长生之术,多需献祭,罕有正途。”
她顿了顿:“这不会……真是方家祖上的债吧?”
秦疏缓缓开口:“就算是债,也断没有过来几百年、不找始作俑者,反找素不相识的后人来还的道理。”
方辞抬眼看秦疏一眼,心里直直犯嘀咕。
家丑,这下想捂都不行了,为救景渊,她是真的豁出去了:“我让承烈过来,我即刻回南疆,将方卫安的秘录旧档全部调出来。”
秦疏点点头,话锋一转,吩咐道:“让人把这般文册,也给任玄和温从仁各抄一份,别全堆在这儿。那两人说不定能凑出别的线索。”
天色渐晚,武馆中灯火已次第亮起,剩下几个弟子打扫院落,低声说笑。
秦宣还真如他自己所说的,晚些时分,亲自来这武馆了。
秦宣设了简单的家宴,人不多,事实上,只有他们二人。
秦疏挥退了服侍的侍从,淡声问:“怎么就你一个?”
秦宣举杯晃了晃,酒色在灯影里泛起一层微光,语气似淡似远:“他啊,年初病了,没撑过去。”
秦疏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他:“你没说过。”
秦宣语气带笑:“你跟他非亲非故的,我还给你通报一声?”
秦疏盯着他看了一眼,目光忽而变得有些复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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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朕兄深笃友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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