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成恤说不出话来,他缓缓搭上了陆秉昭的肩膀。
力道很轻,却如寒冬压雪,将那摇摇欲坠的崩裂,接了满怀。
他低声应了。
于是,当着方卫安的面。秦成恤用只两人听见的传音开口。
他说:“好。”
他说:“秉昭,你信我,我们报仇。”
秦成恤是惜才的,所以他再三的给方卫安机会。
可为他那份惜才之心,他的右相丢了性命,他再没有惜才招才的心思了。
从相惜,到相背,不过一念。
秦成恤转向那还跪在地上的人,眼中情绪终于彻底冷了下去。
他第一次,用如此漠然的态度对方卫安开口:“朕让他带给你的信呢?”
方卫安从怀中取出一物,上好的丹绫纸上血迹斑驳。
他双手呈上,秦成恤看也不看,抬手火起。
离火窜动,瞬息间,那一纸文约焚为灰烬。
秦成恤音沙哑,却字字森冷:“这和书,是他签的。”
“他人死在你的营中,不论他答应过你什么。现在起,都不做数。”
他问:“你有意见?”
方卫安仍旧跪着,只是垂首低声应道:“卫安无话可说。”
秦成恤语气淡淡:“卢衡晏,你重新写。”
他深吸一口气,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方卫安,靖威定远,将略昭彰。今奉表归顺,献前朝余孽,投诚有功。赐南王大印,许其世袭罔替,以安南疆。”
帅案前的卢衡晏放下了笔。
青年缓缓跪下:“此诏,臣写不了。陛下另寻他人。”
秦成恤看着那被放下的笔,沉默了一息,冷冽之中,已有隐怒:“这点事都抗不了,衡予的位置你怎么接?我大乾的右相——是不是也要另寻他人?”
可卢衡晏仍未抬头,那双素来温和的眼,此刻却如千山积雪,冷得刺骨:“请陛下另寻他人。杀兄之仇,不共戴天。”
青年一字一顿:“臣誓不与此贼,同朝为官。”
话音方落,身后有甲声响动,陆秉昭跟着撩袍跪下:“请陛下收回成命。臣陆秉昭,不与此贼同朝为官。”
气氛都到这里了,任玄觉得自己现在不跪,是不合群的,他撩袍跪下:“望陛下三思。臣韩修垣,不与此贼同朝为官。”
秦成恤这一众心腹,在内部相处时,素来言笑不拘。然一旦面向外廷,众人皆谨守分寸,为维护皇帝威严,哪怕有心争执,也会等私下再议。
可今日,这帮心腹重臣,却在外人面前,给秦成恤难堪。
前所未有。
这一瞬,帅帐中三大重臣齐跪,一文、二武、皆是百年未有之才。
而今,当众抗诏。
秦成恤眉目骤沉,怒声喝道:“卢衡晏——站起来!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卢衡晏未动,亦未惧:“陛下看不惯,黜了臣便是。”
秦成恤目光冷了半寸:“弃官是吧?口口声声为民谋万世,你兄长尸骨未寒,你现在官都不要了。你觉得对得起他,这官,你只管弃了去。”
卢衡晏倏然抬首,针锋相对字字铿锵:“我兄长尸骨未寒,陛下却要给杀人凶手封王——陛下觉得对得起他,这诏,您就只管按着我写!”
秦成恤怒极反笑:“好好好!!愿意跪你就跪着!”
话音落地,他陡然上前,一把扯住方卫安衣角,将人猛然拽起,压低的声音冷寒如霜:“你给朕好好看着,朕已经因为你众叛亲离了!朕没得选,你也没得选,接下南王大印,把肖定远的人头带过来,你听清楚没有?!”
方卫安咬牙,声音更低:“此事与永安王无关,卫安愿以命担保。”
方卫安顿首于地:“卢大人罹难,卫安万死难辞,陛下要杀要剐,方卫安绝无二话。只求陛下莫牵无辜。”
秦成恤眸中怒意翻涌,他嗤笑一声:“无辜?他无辜?”
“他肖定远无辜?!彭城尸骨枕籍的数万生民何辜?!”
“他肖定远一人,拖着你方卫安这个百姓口中的青天,将南域几十万生民拉入战火。”
“枉死了这么多人?他无辜?错的是朕行了吧!朕不该信你方卫安是个正人君子,朕不该不顾诸将反对,执意要去见你。”
他终于声音发哑,像是将一口血生生压进喉中:“衡予是替我去的,他是替我死的。”
秦成恤笑起:“朕若死了——你等着看,明日这天下,会有多少人称帝,多少人称王。”
方卫安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砂砾一样的涩意,却仍清晰:“陛下勤政爱民,应天承运,当开万世不朽之基业。”
秦成恤冷眼看他,语气淡淡:“别再拿苍生来压朕了。”
他缓步逼近一步,声音都低了下去,“方卫安,那是你的百姓,你想打这一仗,朕奉陪。你要生灵涂炭,朕陪你生灵涂炭。”
营帐中,一瞬死寂。
方卫安头颅却仍低得极稳,像是在将所有情绪都压进土里:“三日。”
“三日内,我定将幕后真凶,全数交予陛下。卫安以命起誓——绝不私藏一人。”
他咬字极重:“永安王……只要知情,无论是否参与,卫安——绝不包庇。”
秦成恤看着跪着的方卫安。
那人紧绷着,像一尊早已裂痕遍布却仍死撑着不碎的神像。
秦成恤甚至知道——从头到尾,那个被方卫安死死护住的“永安王”,或许都未曾触碰过棋盘。可他不问,更不留余地,只要他想——肖定远就会知情。
秦成恤冷笑了声,声音仿若刃锋:“不用你查,朕自己会查。除了肖定远,把你手上所有肖家人,都送过来。”
方卫安没有反驳:“我可以交人,但求陛下,允我参与此案。”
秦成恤眼里是一丝讽意:“你要参与什么?为谁开脱?替谁求情?”
方卫安抬眼,坦然:“肖家枝蔓盘根,攀咬无状,若由他们乱指乱控……恐连陛下也难识真假。”
秦成恤一声低笑,讥讽的意味毫不遮掩:“朕当你不知道,肖家早已烂到骨子里。”
方卫安垂眸,一语不辩,只一句:“卫安愿为陛下永镇南疆,求陛下允我参与此案。”
秦成恤看得分明,这一句,已是方卫安所能退让的底线。
秦成恤没再多说,只缓缓收敛情绪,声音冷得像沉雪压枝:
“方卫安,若你再失信于我。”
“破城之日——”
“朕凌迟所有肖氏皇族,从肖定远开始。”
方卫安缓缓叩首,退下时身形如山负雪,他走得安静,却像将整个营帐的余温也一并带走了。
帐中,三人仍跪着。
秦成恤轻轻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一幕,终于长叹一口气:“你们做什么……都起来。”
无人动。
秦成恤更加无奈了,语气近乎自嘲:“要朕下旨请你们起来是不是?”
陆秉昭依旧低头,韩修垣也一动不动。
秦成恤叹了口气,眼神中带出些许无奈的倦意。
他没心力去顾韩修垣和陆秉昭两个了。
秦成恤径直来到卢衡晏面前,单膝半跪下来。
秦成恤语气低柔,半是哄起:“衡晏,方才外人在,哥话说重了,哥给你道歉。”
卢衡晏眉眼未动,只低声道:“陛下心里系着九州万方,陛下有什么错。臣回去递上辞呈就是。”
他语气克制至极,却仍掩不住眼底微颤的情绪。
秦成恤声音也压了下来,像是在尽力不去刺激对方:“衡晏,别置气了。我那都是说给方卫安听的。哥错了,哥给你跪下了行不行?”
话音刚落,他果真作势要跪。
多年的给皇帝当心腹的素养,任玄眼疾手快地要去扶,却被秦成恤一把挥开,语气介嫌:“扶我做什么?给衡晏搬椅子去呀!”
可卢衡晏神情却无半分松动,只淡淡开口:“陛下若是为了慰我,不必如此。”
秦成恤叹口气,语重心长:“衡晏,你哥还看着呢。他要知道他人刚走,你就你要辞官,我还纵容着你胡来,指定要连着我俩一起收拾的。”
换回卢衡晏的陡然抬眸。
有一瞬,杀气仿佛穿破了理性的冰封,卢衡晏的声音从冷峻转为薄寒:“别再提我兄长。您方才说的每一句,都在拿他的命作筹码,去压方卫安。”
一句话,像刀子。
秦成恤沉默了。他没有解释,只垂着眼睫,神色复杂。
卢衡晏说的是对的。对此,秦成恤无话可说。
他上前一步,也不管青年挣不挣,强行将人按坐到椅上,自己则半蹲下来,双手搭住卢衡晏的肩,嗓音一低:“衡晏,你听哥讲。”
“你想想,肖家为什么要设伏?那帮蛀虫是想我们和方卫安全线开战。他们乱中取势,才有机会翻身。”
“我们为什么要议和?南部三十郡,是方卫安一城一地,从异族手中打下来的。如今诸城百将,只认方卫安的将令,不认帝王。”
“彭城一战,死伤无算。我当然能赢,可代价是什么?”
“如今衡予丧命,是方卫安有愧,君子可欺之以方。我不拿这条命去压他,反而照着肖家的意愿翻脸开战,那衡予是不是白死了?”
所谓帝王,就是什么都可以作为筹码,所有决策都要纳入利益的考量,须为万方决断,哪怕心被剐了,也要算明利弊。
怀中的青年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的逼问起:“你把方卫安封王,我兄长就能瞑目吗?他的仇,你管不管!”
秦成恤也盯着他,眼中浮着层细碎的血丝,却说得极静极稳:“衡晏,那方卫安今日,是来求死的。咱们凭什么要顺着他?哥杀了他,是让他得偿所愿。”
他说得极静,却字字如锋:“那不叫报仇。”
卢衡晏咬牙:“那什么才叫报仇?”
秦成恤声音沉下来,凌霜负雪:“他想死,我不会让他死。”
“他想保的人,我会一个个杀干净。”
“他想卸下这南域九州的担子,我偏要他去扛。”
秦成恤看着他,像是每一个字都从心口剜出来的:“我不会让他痛快。”
那一刻,卢衡晏像终于听懂了什么,像是终于泄了所有力气。他不再争、不再喊,只是一点一点垮下来,肩膀轻轻发抖。
秦成恤接住他,低低将他揽进怀里。
他声音压得极轻:“没事,想哭就哭。你秉昭哥还在,修垣哥还在,哥也还在。”
青年终于哭了,压着声,却仍止不住地颤。
秦成恤眼底晦暗不明,光影落在他肩上,却照不进他的眼底。
他一字一顿,冷静得像铁器在火中钝化的边缘:
“哥保证。”
“让他——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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