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帅所。
一连数日,都是沸乱如麻。
阵师奔走,医者昼夜不歇,前殿后堂,药香混着血腥,弥漫不去。
日暮十分,一只精锐卫队激起城下数道烟尘,快马而至。
西王陆行德,罕见地离开了他坐镇数十载的魏巍关城。
陆行德年近天命,一生,有过意气风发,有过琴瑟和鸣,有过天伦之聚,有过骨肉相离。
他这一生,为着西疆的魏巍关城,已经送走了自己的三个义子,三个儿子。
如今,就连膝下最后的幼子,都成了这幅模样。
被玄链缚在榻上的青年,眸中是一片血色,青年身上的邪染已深,几乎完全丧失了自己的神智。
陆行德俯身,小心地将儿子揽入怀中。
青年的力气,在他的修为下如纸般轻微。
陆行德却是心疼极了,他低声哄着:“溪云,乖,是父王。”
可那怀中之人,已听不懂了。他的儿子,既听不懂自己的名字,也认不得他,喉中只有意味不明的哑声。
百战沙场的一代宿将,一生见惯风霜铁血,尸山血海中也未曾落泪,此刻的声音却也有些暗哑:
“溪云,是父王,父王在这里,你听话一点。”
陆行德小心翼翼的加深着手臂上气力,嗓音愈发黯哑,却字字千钧:“不怕,爹陪着你。天塌了,爹也替你顶着。”
夜无星月,唯有稀疏星光洒落阶前。
风过长廊,院中风声微动。
陆行德轻声开门,进入房中。
榻上的青年挣扎着起身。
陆行德快步上前,扶着青年趟下,几分哄小孩的温和:“好生躺着。”
陆行川病色沉重,连支起身子的力气都奉欠:“二哥,到底怎样了?这营中,都在骗我……”
陆行德叹上口气,他这幼弟,自幼聪慧,哪有什么能瞒住陆行川的事情。
他语气缓缓:“行川,我不骗你。刚才我去看过他了,溪云身上的邪染已深。”
陆行德按上小弟的肩头,开口,如山岳般沉稳:“我已遣信北境的韩王兄,请他到西疆。我先带溪云回去,请韩王兄一观。”
他语带安抚:“行川,你安心养伤就是。其他的,都不必担心。”
榻上的陆行川的脸色苍白:“韩家之法终是缓法,非是解法。”
青年咬牙强撑:“……二哥,还是我来处理吧。邪染而已,我有‘朋友’,能解。”
陆行德深知这个幼弟的脾性,只付之一叹:“溪云好不了,我养他一辈子。用害命之术救人?我们陆家的命是命,别人家的命就不是了?”
陆行德望向他,语重心长道:“行川,退一万步说,这里是云中的地界,你去喊你那帮‘朋友’相助,你这是将襄王殿下,一并牵扯进骂名里。”
陆行川眸色越深:“二哥,云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没有秦疏不知道的。这种事,我不做,他也会做。我不是连累他背负骂名,我是在帮他背负骂名。”
陆行德被他这番话惊到,怒色:“胡说什么!皇家威严……你岂可如此僭越!”
陆行川沉默半响,终是抬眼:“二哥,秦疏不会让你走的,更不会让你带溪云离开。”
陆行德一震,未及反驳,便闻得屋外,脚步声落下。
陆行德来到云中,没第一时间去见秦疏,已是有些失礼。
但倒是秦疏先开口道歉:“老王爷,溪云的事,是我之失,他身上的邪染,我保证会解决。”
陆行德应声:“殿下言重了。”
秦疏望一眼榻上的陆行川,语气一转:“只是……陆侯爷在云中的地界,联络呼延家,小王也不得不管。”
陆行德一惊,立时转向陆行川骂道:“谁让你找他!他呼延家那邪术,是让人拿命去换!”
陆行川一口血险些卡在喉咙里,服了,他还没开始有动作,秦疏就先把锅扣在他头上了。
可显然,秦疏已经拿准了他的立场。
这件事,陆行川也是支持让秦疏来处理的。
陆行川把血往肚子里咽,还要配合着秦疏演完这场戏。
青年垂眸低声:“二哥……总不能……让溪云一直这个样子。”
陆行川这幅模样,陆行德有火也发不出来,唯有撩袍跪下,先替陆行川请罪道:“殿下,行川年少,不知轻重,所有罪责,老臣一力承担。”
秦疏赶忙去扶:“王爷,我已说过,此事是我的责任,我断然不会迁怒侯爷。”
他语气诚恳,像是真的不忍见陆行川‘误入歧途’:“只是,还望王爷将溪云留在云中,这样我也好看着陆侯爷,侯爷要是因小王之失,错上加错,让我于心何安?”
陆行川快气笑了,演的跟真的一样。
见陆行德仍有犹豫,秦疏郑重一礼:“邪染之事,云中亦有头绪,望王爷信我。”
秦疏的脑海中,很是模糊的记忆一闪而过。
恍惚间,前世的光影,重叠上今生的视线
秦疏让脑海中这似是而非的记忆片段惊到。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信誓旦旦的保证过?再之后——他瞒着所有人,动了禁术。
好在,陆行德没有发现他的异常,陆行德此刻,比他更惊。
陆行德仓皇去扶秦疏:“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您怎么能拜老臣,这如何能行!!”
如此情景,陆行德根本无从拒绝:“有殿下这话,老臣岂能不信。老臣叫韩王兄来云中就是。”
···
夜已深,灯火不歇。
任玄亲手“薅”回来的方存,一落地,便不负“奇人异士”的名头,果然另辟蹊径。
方存随意一耸肩,语气轻飘飘:“不换命,就赌命。”
秦疏眉目一动:“什么意思?”
方存云淡风轻:“找人换命,他一定没事。不换命,那就封穴,把邪染和气元一起封,邪染散得快,就活。气元先枯,就死。”
秦疏沉声问:“成算有几分?”
方存不答他,只淡淡瞥了眼榻中那昏迷的身影,目光微凝:“这得问他。气元运行因人而异,根基越深,握筹越稳。当然,主观上想活下去,也很重要。”
秦疏一阵烦躁:“他现在只有七品的根基,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方存目光落定:“三成。”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几分不合时宜的笑意:“不过嘛——殿下,若你能给我三百囚徒做术引,那就是十成。”
秦疏低眼,眸色沉沉。
唯有任玄断然开口,声音决然:“再高的把握,也不能靠这种法子。就算真有十成,您日后又该如何面对老王爷?如何面对世子?”
方存挑眉,转而逼视任玄:“任将军,你什么时候,如此心怀大义了?”
任玄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这他娘的是道德水平的问题吗?!
服了,老子一回目剧本都看完了,这里选错,直通BE的!!!
任玄只觉气血翻涌:“是——几百条人命而已。殿下您背得动,陆侯爷背得动,哪怕我任玄,扛着这点血债,也能活得好好的。可陆溪云他背不动,那会压死他的!”
秦疏像是被他说动了,他沉默半响,对着方存并不多言:“我明日给你答案。”
方存倒不在意,施施然就离开了,
灯火微明,秦疏未言他事,抬眼望了任玄,只是淡声一句:“饮酒吗?”
经管是三更半夜、留下加班,,任玄也只是略一颔首,应得干脆。
任玄落座,替二人斟了杯酒,淡声道:“殿下与过去不同了。”
秦疏偏首看他:“哪里不同?”
任玄望着他,语气平静却直指人心:“殿下从前只信自己。天下万事,于你心中皆有定数。任何变数,于你皆是干扰。你要的,是每一步都照你意图落子。”
他顿了一下:“可如今,殿下在给‘人心’留出余地。”
秦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静得近乎冷清:“真去动邪术,不是为了他好,是为了我自己。”
他自嘲一笑:“是我……怕他死。不过是我自私。”
秦疏很清楚,任玄是对的,陆溪云抗不下的,是那几百条人命。
而那不能容忍变数、想将一切尽握于手心、哪怕不惜搭上人命,也要换来‘确定’的人。
是他。
秦疏沉默良久,只道:“溪云他……很信我。我总不能,负了这份信任。”
他顿了顿,眼中终于伏起波澜:“我整日跟着方辞骂前世那混账,现在若要和那混账一样行事,那我和那混账,又有何不同?”
任玄闻言一怔,眼底掠过一点惊色。
任玄笑起,他顿了顿,道:“殿下与那混账自是不同。殿下这一世,做了许多‘无用之事’。”
任玄低声笑了笑:“有时候,无用之事,也挺有意思。”
他举杯一饮而尽,悠悠说:“臣是暗兵出身,杀人都要收钱,遑论这些。臣第一次、白给一样的做好事,是救江恩。非亲非故,因为士安的一道请托,我千里迢迢去捞那小子。
他笑着摇了摇头:“惩恶扬善,他居然能找上我。”
秦疏笑他:“受宠若惊了?”
任玄坦然摊手:“是啊。那之后,只要不碍着我的事,我能顺手做这样的无用之事,我想试试看……能不能配得上他那种目光。”
他摇头笑起:“这样的事顺手做的多了,我开始觉得,人心没那么好,但也没我想得那么坏。至少现在,我拿江恩当兄弟,我觉得,是我赚了。而所谓无用之事,也挺有意思。“
秦疏静静听着,盏中酒早已凉了,他抬眸看向任玄,眸色沉沉:“任玄你说。他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任玄调笑着开口:“殿下,郡主眼里您是个混账,没救的那种。但臣可以郑重保证,世子眼里的您,绝对是个好人。”
他讳莫如深地凑近,压低声音:“我偷偷告诉您,世子当初染上那邪物——”
任玄悄然把“肖景休”这名字掩去,飞快地把那桩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通——那小子如何怂恿陆溪云瞒着不报,陆溪云又如何转头就跑去找了秦疏。
总而言之:“殿下。世子眼里的你,绝对,比你眼里的你,还要好得多。”
秦疏低眉,望着那清透微晃的酒面,像是在看某种难以言明的过往与将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像是作出了决定。
任玄没有说话,抬手替他满上新酒。
秦疏整个人像是释然下来,他放松许多,随即抬眸看任玄一眼,转了话锋:“那人——肖景休,是吧?”
任玄噎住,心下一跳。
这样都能猜到,狗皇帝这方面是真的厉害……
见他沉默,秦疏眯眼,目光一压:“你也有份?”
任玄一个激灵,登时坐直:“绝无此事!全是温从仁说的,臣当时人都不在场!全是肖景休无端构陷于您!!”
秦疏愤然,一掷酒杯,朦胧的醉意下,语气都咬牙切齿了起来:“肖景休那个混账。”
“对对对——”任玄连忙顺势点头,顺风使舵:“那小子该罚!殿下,明日就扣他三年俸禄,绝不姑息!”
忙了整整一宿,天光透白,任玄才回到房间,他把外袍一脱,打算靠在榻边眯上一会儿。
可眼才闭上,门外又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去开门。
见着来人,任玄原本已经顶到嗓子眼的一连串脏话,一口气生生憋了回去。
卢士安一开口就是正事:“任玄,我和从仁讨论过了,不必等到溪云体内邪染彻底散尽,只要控制邪染在阵法压制的范围内,我就能接手。这样风险要小的多。”
他说着,语气不紧不慢:“从仁说了,这样一来,把握能从原来的八成,再提高一成。”
任玄有点懵:“等等——不是说三成?”
卢士安语气如常:“那是那名偃师说的。”
青年正色,又在任玄面前重新算上一遍:“韩老王爷已经到了,加上从仁的药,方辞还从南疆拿了金丝株,到时配合秦宣的镇国策,我们起码有八成把握。”
任玄人都麻了,就这,狗皇帝昨晚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服了,老子安慰他一晚上!
晚些时候,无辜躺枪的债主找上门来:“任将军。昨晚酒喝的尽兴吗?”
肖景休阴恻恻地盯着任玄,皮笑肉不笑:“今早一起来,我莫名其妙被殿下罚了半年的俸禄,您有什么头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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