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雨,总是来得急密,似谁在天上泼了一瓢陈年旧事,浸得天地朦胧。
许是祖传功法使然,方家子弟,素来偏爱这湿漉漉的天光。
好似在这淅沥雨声中,那燃魂烧命的功法,都变得轻了些。
方辞站在廊下,目光穿过雨幕,落在庭院深处那醉醺醺的身影上。
少年提剑起势,惊起三两栖鸟,剑锋却带着三分惯常的懒散。
方澈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雨水砸在他肩头,洇湿了绛紫常服,他也浑不在意。
"世子又饮多了。"身后侍女轻声道,语气里透着习以为常的纵容。
南疆上下,早习惯了自家少主的荒唐,毕竟这位小世子、能带着酒气参议军政,敢在祭祖大典上迷迷糊糊的打瞌睡。
方辞稳稳开口:"手腕沉三分。"
剑势凝滞。
方澈旋身回望,面上浮起一抹心虚,恰似幼时打翻案头茶盏时、被撞破的神情。
“阿姐。”
少年唤她,语调微扬,带着惯有清亮:"你不是去巡视盐道了?"
"若真去了,怎知你这南疆剑式,竟练出太白遗风?"方辞目光掠过他衣领处的胭脂痕:"昨夜醉仙楼的新曲可还入耳?"
方澈踢开脚边石子,语气轻快得像在说今日的点心:"诗仙应酒仗剑,听着不差。”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剑随意动,那才是上等剑境。"
方辞没应声。
良久,只抬手,理了理少年散乱的衣领:"胡闹也好,别拿身体玩笑。湿成这样,换身衣服去。"
她记得,那年方澈十四,被府中老臣当庭斥为“不堪大任”。她闯进议事堂,只冷冷撂下一句:“既如此,诸位何不亲自修习禁术?”
从此,再无人敢当面说方澈一句不是。
如今,她的弟弟,荒唐得理直气壮,放纵得滴水不漏。
少年温驯颔首,眼睫低垂,却又似借着醉意问起:“阿姐你说……若我注定活不过三十,还学什么治国安邦?不如多留几个子嗣,血脉多了,总有人能活过四十。”
方辞指节微凝,檐外雨声忽变得很远。
她只盯着那个从小被她护在羽翼下的弟弟,如今却像一株看似歪长的树,枝叶散漫,根却扎得极深。
雨水中,少年醉眼朦胧,却比任何人都清醒地迷失着自己。
南王之命,不在天,不在运,而在“炽命封天”四字。
以命元为引,镇南疆千里城关。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景渊告诉你的?”
方澈未答,只仰首看她,少年笑了笑,雨水顺着他额角滑落,混着酒气与未褪的青涩:“他说草原铁骑破关的那些年,方家连着三任南王,都没活过而立。”
他是父王唯一的子嗣。而南边的汗王,是草原百年一遇的枭雄。
南疆城关,风雨飘摇。他,也很难活过三十岁。
雨水滴在青石板上,碎成更小的水珠,方辞忽然想起宗祠里、那列乌木灵位,曾祖三十九,祖父二十七,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着走向命定的终局。
初代南王,四十而逝,如同一道诅咒,镌刻在方氏血脉之中。
百年流转,历代南王鲜有过四十者。
于是,风言四起。
有人说,那是天谴,是初代南王弑主叛上的报应。
也有人说,那是命数,是方家人头顶注定的枷锁。
久而久之,连方家自己都信了,南疆肖家在南王府的地位一升再升,这支血脉被说成前朝皇室遗脉,哪怕肖家族谱早已模糊不清。
毕竟,大多时候,人求的,多是一个“心安”,而非“真相”。
于是,肖家在南疆受托重任。肖家子弟与方家子嗣同窗共砚,习礼学书,为了方家人的心安。
然后有一天,方辞那学书相伴的发小、那自幼把她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的青梅竹马,告诉她弟弟:“没有什么诅咒,只有草原起狼烟时,方家血脉,便要燃作烽火。”
肖景渊说,草原强盛之年,南王便活不长久。
而方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
这一切,方辞都看在眼里。
她纵容着自己的弟弟。
纵他荒唐,纵他醉语,纵他只管武学,不理政务。
方澈荒唐的有分寸,放纵的有边界,方辞透过那副玩世不恭的皮相,看见的是个早将生死看透,却偏要把命数嚼碎了、咽进肚里的少年。
她的弟弟哪里是荒唐,分明是聪明得过了头。
那注定的必死之局,像一张无形的网,自方澈出生那日起便悄然张开,越收越紧。
方辞立于网外,手握权柄,却连一根丝线也扯不断。她第一次尝到“无力”二字的滋味。
于是她开口,语声温软:“阿澈想不管,就不管。”
少年闻言展颜,双眸倏然明亮,嘴角弯起她再熟悉不过的弧度,狡黠而又讨好。
那笑,倏忽与旧事重叠。
当年那个蹒跚追在她裙裾后的孩童,第一次举起比他还高的木剑时,也是这般仰头冲着她笑,明澈更胜春光。
说出这话时,方辞早已将千斤重担细细拆解。南疆城关的烽火,军案前的兵符,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责任,她原打算慢慢拆解给身边的可用之人。
可世事偏不遂人愿。
草原十六部,狼烟骤起,父王病骨难支。当南疆的求援信送往北方,她的婚事便成了秤砣上最重的筹码。
一纸婚书,许给了北方的权臣之子,作为盟约的信物。
结盟那日,方辞怔了半晌,指尖拂过婚书时,想的仍是少年醉卧树下,衣襟沾着酒渍还要抢她团扇的模样。
方澈身边,还远没有足够多的可信之人。
而方澈误解了她的沉默。
少年只当她不喜这门婚约,以为她委屈、不甘。
于是,少年一本正经的站到她的面前,烛火在他瞳中跳动:"婚书罢了。北方的三个州,这两年易主四次,谁知明日坐在那位置上的,是人是鬼?"
少年顿了顿,语气笃定的仿佛肖景渊就是无所不能一样:“景渊说了,届时,咱们随便寻个由头,便能作废。这种政治联姻,很好改。”
那夜,少年望着她,目光灼灼:“阿姐想嫁谁,就嫁谁。”
那之后,方辞的婚事,就如肖景渊所言,一变再变。
北面的城头,今日姓李,明日归赵。
她的父王,借势而为,一纸婚约,拖了又拖,改了又改。不是南疆失信,而是这天下,无主可依。
这桩婚事,成了南疆最体面的缓兵之计。
这几年,肖景渊在南王府浩繁的残卷、密档、禁录里,找到了两门功法,可能化销“炽命封天”本身的反噬。
一者是镇国医册《菩提明心》,一者是前朝遗卷《明镜非台》。
镇国册,他们并不敢碰。皇族以外的人,修习镇国册,是僭越,是谋逆,是授人以柄。
他们只追着一句残偈,弥费巨大人力、物力、去寻那本前朝遗册。
一本《明镜非台》,他们寻了整整两年。
而这还不够。他们需要一个人,有资质修成此术、能在关键时刻稳住方澈命脉。
南疆上下,试遍了王府亲卫、军中将领、无一可承此术。
《明镜非台》讲究“心镜澄明,神不外驰”,非天赋异禀者,连入门都难。
于是流言又起。
有人说,肖家血脉与前朝皇室同源,说不准,肖家人就可以。
肖家武学造诣最高的,是肖景渊的弟弟。
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连府中宴席都极少露面的青年,竟在一众长老面前,应下了此事。
一反常态,可方辞没起疑,那是景渊的亲弟弟。
直到战事开启。
第一次,天应关下,草原鹰部突袭,方澈孤身出关,肖景休,找不到人。
第二次,龙耀关外,南疆粮道被断,方澈强动禁术,肖景休,找不到人。
回回次次,需要肖景休的时候,他总是“找不到人”。
起初是巧合,后来是蹊跷。
到最后,方辞明白了,是蓄谋。
一股清晰、冰冷、带着隐忍的敌意,从肖景休身上,直指方澈。
军心渐沸,如火燎原。
有老将当众掷刀于地,声如裂帛:“世子拿命填关,他肖景休连战场都不敢上!若不惩处,岂非主张畏战之风!我等不屑与懦夫同袍!”
肖景渊奔走于军帐与王府之间,既要压下众怒,又要护住弟弟,为之焦头烂额。
迫不得已,他开始修习《明镜非台》。
他是南疆未来的统帅,他本不该、也不必去碰那等“疗愈之术”。
那是医者、术士的活计。统帅,该习武册。
父王看了,叹了一声,只道:“肖家于南疆有功,不可寒了忠良之心。你们的父亲,也曾为本王挡刀。看在他的份上,罢了。”
到头来,父王没有追究,肖景休骗方澈燃命一事。
一声“罢了”,罢的只有方家。
肖景渊修习《明镜非台》一事,让肖景休越发变本加厉。
他不再遮掩。
演武场上,他当众讥讽:“世子若真有本事,何须靠命去换胜仗?”
军议之时,他冷言冷语:“南疆若只靠一个短命鬼撑着,不如趁早归附北边,还能保全百姓。”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可那厮是肖伯伯的亲儿子,是景渊的亲弟弟。
父王一次次看在肖家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放任之下,当事情开始失控之时,已是覆水难收。
肖景休改易水源,王府上下,险险丧命者近百人。
而肖景休神色平静如常,连一句“误会”都懒得解释。
族中的长老震怒:“此獠不除,南疆无宁日!”
坐于高位的父王面色灰败,又是陷入两难。
父王目光扫过满殿纷争,最终落在她身上。
方辞立于阶下,垂眸未语,她该开口的,她该说“斩”,该让那百条人命有个交代。
可她看着跪在殿前的肖景渊,她没能狠下心:“父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定在满殿纷争里:“留他一命。肖景休,今生,不许再踏入南疆半步。”
那是方辞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若非她的一念之差,南疆,本不必有后来那十万白骨,本不必有后来那千里焦土。
再见到肖景休时,方辞已经动不了他了。
青年立于王旗之下,锦袍玉带,眉目依旧清冷。那双眼,深如古井,映不出天光,也照不见人心。
他身后,是割据云中、与天子分庭抗礼的天潢贵胄。
肖景休身后有了更大的靠山。
肖景休的新主子姓秦,当朝皇族的那个的秦。那是方辞最后一任联姻的对象。
朝廷势微,草原虎视,南疆不可避免地需要站队。
于是,她的婚约,成为了南疆的立场。
那晚,月色如霜。
肖景渊来到她院中,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良久,只长长叹息一声:“这回你的婚约,不是我们南疆想毁,就能毁得了。”
襄王秦疏,手握云中九州,兵精粮足,南疆无法得罪、无力抗衡。
可就在这死局之中,方澈却变了。
破天荒的,方澈开始主动翻看兵书,细问关隘地势水文,甚至亲手重绘南疆布防图,朱笔圈点,一丝不苟。
方辞看在眼里,她去问肖景渊:“他怎么突然转性?”
始作俑者倚着廊柱,施施然一摊手:“我问他,想不想毁掉这份婚约。他说,他想。就这么简单。”
方澈都开始用功了,可北面的态度,却愈发暧昧不清。
一方面,秦疏大力扶持南疆。另一方面,秦疏甚至比她还忌讳,提起这桩政治联姻。
但凡有人提起那桩婚约,秦疏一律没有半分好颜色。
人心如潮,总是叛逆。
越是被众人避而不谈的事,越容易在心里生根发芽。
这一回,方辞竟对那素未谋面的联姻之人,生出几分探究之心。
她不动声色地差人去查。
回报皆言,襄王殿下,年少峥嵘,不染粉脂之俗物。谦谦君子,行止有度,俨然松柏立风前。
兼之画上那副清隽皮相,她的这位联姻对象,宛如一柄不染尘的剑,冷峻中自有锋芒。
这般人物,浑身上下寻不出一丝瑕疵,似是无懈可击。又或者说,所有人,都只看见了他愿意示人的那一面?
她心下微动,却不露声色,淡然如昨。
秦疏对南疆照顾有加。
粮草、军械、铁器,源源不断地越过云中运来;南疆商队北上,一路畅通无阻。
坊间遂有流言,市井茶肆,酒旗斜矗,或言“金玉合卺,龙凤呈祥”,或道“南珠北璧,天作之合”。
让这桩联姻,成了人们眼中欣羡的金玉良缘.
就连南疆军中,都渐起笑语。
有裨将笑着拿她打趣:郡主可曾备好红妆?
诸将哄然。
方辞破天荒的没有驳斥。
她心中自明,若南疆终须择一人以缔姻盟,论人,秦疏人中龙凤,万里挑一。论势,南疆背靠云中,边陲可固。
纵非情之所钟,亦不失为良配。
相较于她的淡然,秦疏却似被这些流言,闹的心神不宁。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那微妙的好感,一次酒宴之后,秦疏单独留她于水榭。
月色浮在湖面,少年王侯执壶斟酒,动作从容,语气却直白得近乎清冷:“郡主不必多想。此姻非我所求,乃令尊执意促成。我应下,不过为安老王爷之心。”
他抬眸,目光清寒似深潭映雪:“我知郡主素来不喜联姻,亦无此意。本王需要一个盟友,一个稳定的后方。只要南府不生异志,本王自当厚待南疆。”
语至此处,秦疏略顿:“婚约不过纸上墨痕。南疆之人,三番五次赴云中重提此事,让本王很难办。此事,望与郡主心照不宣。”
她的联姻对象,恨不得所有人,都默契的对联姻一事,永不再提。
落花无意逐流水,方辞不是会死缠烂打之人。
他既不愿,她便放下。
回府那夜,她将案头那幅画像付之一炬。
火舌卷起,映得她眼底一片清明。
一切再度回到最初的模样,却又全然不同。
不久后,肖景渊正式接手南疆军政,执印理军、调粮布防、整肃吏治。
天平开始倾斜。
边境线上,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打得有章有法,进退有度。他不求奇胜,只求稳守。不以命搏,只积小胜为大势。
南疆不再靠一人一命去填关,而是靠粮道、斥候、伏兵、地利,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而方澈,再没有动过命元。他仍上阵,仍冲锋,仍于千军之中取敌首级,可不再是以血引阵、以命换时。
而那位纵横草原四十余载、令两代南王闻风丧胆的异族枭雄,如今已年过六旬,鬓发如霜。
他仍能策马弯弓,可他的部族却在他身后悄然分裂,诸部离心,内乱如麻。而他的对手,是一个年轻、沉稳、能打能熬、甚至“拖都能将他拖进棺材”的青年人。
草原之上,攻守之势悄然逆转。
方辞站在城楼上,望着远方草原上渐次熄灭的狼烟,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意识到,景渊在,阿澈或许不必再走前辈的老路。
那个曾被“炽命封天”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年,如今能策马踏春,醉酒高歌,能在演武场上与将士们打成一片。
少年眼里的光,不再是赴死前的灰烬,而是活着的、滚烫的光。
或许,她的弟弟,也能像寻常武者一般,健健康康、寿终白头。
事情,是在嘉岁十三年,开始变的。
那一年,北方帅城,白幡如雪,满城缟素。
西疆陆家唯一的继承人,战死在了同关外狄人的交锋里。
棺椁自关外运回,千里魂幡,猎猎如哭,可方辞从肖景渊的情报中得知:那棺中,只有衣冠。
陆家,第二次,连尸骨都收不到。
西王陆行德扶棺恸哭,那个曾一人压境、令胡马十年不敢东窥的西疆柱石,白发散乱,身形佝偻如朽木,苍老得仿佛只在一夜之间。
同为三王,南疆亦只有方澈这一颗独苗。
方辞站在廊下,听着北风卷过灵幡的呜咽,指尖冰凉。
恍惚间,她问肖景渊:“会不会有一日……我们也要给阿澈扶棺?”
那青年站在她身侧,眉目沉静,语声温和:“臣在。”
短短二字,重逾千钧。
那一年,风云骤变。
秦疏挥师北上,铁骑踏破金阁。朝廷最后一道诏书未及发出,龙椅已易其主。曾经的襄王殿下,登基称帝,易号改元。
她的联姻对象,成了皇帝。
而南疆,从“旧盟”变成了“藩镇”;从“可倚之友”,变成了“待察之患”。
秦疏开始对着从龙旧臣开刀了。
刀口第一个指向的,是那绝了嗣的西疆陆家。
恍惚还是昨日,西疆老王爷薨逝,灵柩出城那日,秦疏亲为抬棺,坊间津津乐道,君臣相得的传世佳话声犹在耳。
而今,刀剑铮鸣。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肖景渊连夜入府,将一卷密信推至她案前,声音低沉:“郡主,联北助西,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若陆家倒了,下一个,就是南疆。”
可秦疏那边,开来了更高的价码。
秦疏将那搁置经年的联姻,正式提上了日程,遣使持节,金册玉函,礼数周全。
南疆上下皆知,这是一场豪赌。
纵使能连横西疆残部、北府旧盟,三府合力,也不一定能撼动秦疏。
而与这样一个人结盟,南疆或可得百年喘息之机。
最终,方澈接受了秦疏的拉拢,三日后,肖景渊案上的战书,换成了婚书。
七日后,秦疏明诏天下,册立皇后。
与此同时,西疆战场之上,陆家举兵之人,**于帅帐。
西疆三十六城,陆家百年基业,如沙□□塌,化作埃尘。
百年西疆王族,就此化作史书遗墨一行。
可他们终究错看了秦疏。
那非是良人,而是一台精密运转、毫无温度的政治机器。
从前,她的父王利用联姻,平衡局势,换南疆喘息之机。
而今,秦疏利用联姻,制衡战局,将南疆活活困死于棋盘中央。
皇城之中,秦疏给了方辞一切能赐、能封之物。
金册玉印,独掌六宫,内库由她调度,她是无可争议的六宫之主,权柄之盛,堪称开国以来罕有。
可皇城之外,南疆正被一寸寸蚕食。
秦疏以“整肃边务”为由,安插亲信入南府衙署,架空方澈兵权。
粮道被控,盐铁被锁,南疆,注定在秦疏手中,沦为下一个西疆。
南境以北,王师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旌旗蔽日。
南境以南,蛰伏多年的南蛮趁势而起,十万部众翻越苍梧岭,直扑天应关。
方辞在宫中,收到的消息一日比一日沉重。
南疆军中,竟开始有了“干脆放异族入关”的风声。
“横竖都是死,不如让蛮子先打进来,好过被皇城剥皮!”
内有离心,外有强寇。南疆,腹背皆敌。
而这一切,方辞都无法再干预。
她被困在这金玉牢笼之中,手握天下至高的权柄,却救不了自己的家。
只有肖景渊一人在扛。
他一人担下“谋逆”之罪,自承“勾结蛮族、图谋割据”,秦疏顺势下诏,以“王师伐罪”之名,挥军长驱直入,接管南疆防务。
肖景渊与秦疏达成和议。
方家放弃世袭罔替,保留方澈王爵,不再节制南军,仍主南疆民政。
和议达成,王师南下,疏勒城外,蛮族主力,猝不及防。
草原铁骑溃不成军,百年未有之胜,震动天下。
百姓眼中,王师是救星,杀了勾结异族的“败类”,驱逐蛮寇,还南疆太平。
南域九州三十郡,张灯结彩,叩谢天子圣明。
可无数南军将士眼里,朝廷早知蛮族动向,却故意逼南军,守死地,利用异族,逼死南军节帅。
仇恨的种子,悄然埋下。
方澈咬牙签下的,不是一份和书,而是一段随时会崩塌的休战。
轻易打破这段脆弱和平的人,是方辞当年一念之差、心软放走的肖景休。
他认定,是方家将他哥填了进去,换来了方家不必如陆家一般,破家沉族。
他认定,方家,是凶手。
肖景休对南疆的不满,达到了顶点。
他针对南疆,不加掩饰,不留余地。
那本是监察百官的台鉴司,在肖景休的示意下风闻奏事。
今日弹劾这名南军将领“私藏兵符”,明日举报那名南军将领“暗通旧部”,后日又“查出”南疆粮仓账目有“谋逆之资”。
隔三差五,就有南军将领被锁拿入京,不经三司,直接下狱。
有人熬不过酷刑,自认“谋反”;有人宁死不屈,被曝尸东市;更多人,则在押解途中“暴毙”。
谋反,成了万能的罪名。
而那龙椅上的皇帝,看着心腹为乱,却只是作壁上观。
秦疏明知肖景休所为,却只一味默许,纵容。
南疆,真的有人反了。
方澈按不住,他能按住自己,就已经是极限。
韩承列按不住,他自己的亲兵都开始暗中串联。
谁都管不了。
此仇不报,南疆不宁。此债不还,英灵何安?
南疆像一锅烧到沸点的油,只差一粒火星,便炸成火海。
可若是南疆真有一战之力,肖景渊当年,早就打了。
当今这位皇帝,除了立国之初与民生息的两年文治,剩下的,全是武功。
北边挡不住,西边挡不住,南疆,自然也挡不住。
以南部一隅,抗衡举国之力,就连开国年间,武学冠绝当世的初代南王,都做不到。
最终,在一个雨夜。
方澈一人,单人孤刀,闯入了守卫森严的西照城,杀进了安西节度府的高墙之内。
一人,一刀,一袭玄衣,踏雨而至。
雨幕中,命火不熄,似有修罗索命之影。
刀光起处,血溅朱门。
修罗法相,炽红夜空。
天明时,安西节度府尸横遍野,肖景休回天乏术。
细雨如织,混着铁锈般的血气,悄无声息地落在西照城头。
“刺肖案”三字,载入史册,被列为开国三大案之首。
天下震动,举国哗然,天子问案,牵连万人。
他的弟弟,弃了爵位,杀了天官,被天下通缉。
一场联姻,南疆,万劫不复。
而方辞,被困在那龙城皇地。
秦疏会杀那些借南疆之乱攻讦她的官员,甚至不介意她出手干涉朝政。
在皇城,方辞依旧锦衣玉食,万人尊崇,宫人跪迎,百官避道,连秦疏见她,也礼数周全。
街头巷尾,帝后的“恨海情天”被说书人编成话本,传遍九州。
有人说皇后曾为皇帝挡箭,有人说皇帝为她拒纳六宫,更有人说,南疆之乱,不过是帝后情变所致,一怒为红颜,一恨裂山河。
只有当事人本身知道——皆是谣传。
方辞甚至忍不住在心底冷笑:这世上,真有人会想不开,为秦疏挡箭?
宫宴之上,酒过三巡,她带着醉意,戏谑着问了对方。
眼前的天子轻描淡写的点头,笑的清淡,不达眼底:“有啊。”
方辞微微一征,她被对方的回答惊到。
这个人,把人心当棋子、把情义当筹码,这样的人,值得谁以命相护?
她掩下惊疑,复又轻笑,语带讥诮:“信这个,不如信陛下真为我拒纳六宫。”
帝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看透,又似漠然:“皇后信也无妨。”
那语气,不似情话,倒像施舍,真假于他,本无分别。
方辞眯眼,不知怎的,她幕的想起些旧时之事,那时云中与南疆刚刚联姻,军中皆传,襄王心有所属,只待郡主。
只有她知道,那时的秦疏曾连夜找到她,开出重酬,让南疆少传这些。
秦疏确曾有过抗拒联姻。
她恍惚意识到,或许真的有一个人。
有人曾为秦疏挡箭,但不是她。
秦疏曾为一个人拒纳六宫,但也不是她。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情爱,只有算计与制衡,沉默与对峙。
秦疏见她沉默,悠然开口:“很奇怪?坐在我这个位置,愿为我赴死者,恒河沙数。”
他语调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人们愿为权为利而死,如同草木向阳,天经地义。
方辞没看他,只望着杯中残酒,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
良久,她忽然问,像一把薄刃划破夜色:
“她死了吗?”
秦疏沉默了。
第一回,这位算尽天下、言出即令的帝王,接不上她的话。
方辞顿了顿,她不是来找秦疏谈心的,她来,是为交易,而现在,她好像找到了点。
她声音压得极低,像雪落在剑锋:“银枢萧家,有一禁术,能溯游生死,倒转阴阳。”
宫灯在她面上投下浅黄色光晕:“方家与银枢的关系,千丝万缕,非外人可知。放过方澈,我能帮你。”
秦疏眼底依旧未有波澜,仿佛她口中那足以逆乱生死的禁术,不过荒诞戏言。
龙袍上的盘龙金线泛着冷光,秦疏语气清冷淡然:“那是邪术。”
他说得平静极了,平静得像是,他早就知晓此术。
平静得像是……他早就用过此术。
方辞心念沉下,她忽然想秦疏登基前,云中曾传,西疆功法,邪染为祸,终被秦疏强势压下。
主案官员被夷三族,涉事者尽数“暴毙”,西疆陆家讳莫如深。
如今想来……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猜想,撞入她的脑海。
她盯着秦疏:“你试过,你早就用过塑生?”
秦疏眸光微动。
方辞声音微颤:“西疆功法……陆溪云?他被反噬了?”
她呼吸一滞:“他不是在北境——”
秦疏打断了他,仍是那一句话:“那是邪术。”
秦疏沉默了良久,久到方辞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终于,他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吓到他了,所以,他不回来了。”
那语气,不像在说一个死人。
方辞愕然,她喉头微紧,寒意不觉涌上:“秦疏,你正常一点。陆溪云战死在北境了啊。”
换回眼前之人的豁然抬眸。
那眸光极冷,令人发寒。
秦疏语气平静得可怕:“正常,有什么用?”
这足以令群臣噤声的氛围里,方辞却是染上火气。
那压抑日久的怒气、恨意,一股脑的涌上来。
她怒极扬声,争锋而对:“那你害得陆家破家沉族,就有用了?!秦疏,你是畜生吗?!”
秦疏却依旧云淡风轻,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无喜无怒:“方辞,你恨我,就想办法杀了我。”
他抬眸,目光如渊:“杀了朕,这天下,你说了算。”
方辞咬牙——她难道没试过吗?
在这九五皇城,她试过千百次了。
刺客、下毒、用火、她甚至动过巫蛊,可每一次,秦疏都像早有预料,轻轻一拨,便将杀机化于无形。
他身边没有破绽,一起都像是精心排布过的棋子。
这是一台精密到令人窒息的政治机器。
连景渊那样的人都栽在他手上,她一个被圈养在深宫的皇后,又凭什么赢?
所以,她现在耐着心性,压下满腔恨意,委曲求全地坐在秦疏面前,温声细语,为给方澈争一条活路。
她了解秦疏的思维模式。
秦疏自然不会平白的答应她,准确的说,秦疏,不会平白无故的帮任何人。
但只要她能开出合适的价码,没有什么不能谈。
秦疏他眼里,天下万物皆可交易,包括人命。
她沉了口气,声音平稳:“你放过阿澈,后宫的事,我帮你处理。不然,你废后吧。”
她抬眼,直视他:“重新去找一个合作对象,安抚南疆旧部、堵住朝堂悠悠众口。对陛下而言,同样麻烦,不是吗?”
殿内静了片刻。
秦疏执杯,慢条斯理地饮了口酒。
他放下杯,语气平淡得像在谈一桩寻常政务:
“别让方澈再出现在朕的视线里。”
方辞知道,这是松口。
肖景休已死,只要秦疏不再亲自盯方澈的案子,那些想借机踩一脚的朝臣,绝不敢和她正面相抗。
搞定了秦疏,方辞继而派了大量的人力,去查方澈的下落。
漕运、驿道、边关的耳目,如流水般撒出去,密信一道接一道。
可只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有时她半夜惊醒,眼前全是那少年浑身是血的模样。
少年站在雨里,剑已断,眼神却清澈如幼时。
那少年望着她,问她:“阿姐……为什么不管我?”
她披衣而起,却只看见空荡荡的案头。
她甚至开始担心,方澈是不是已经死了。
太多消息告诉他,刺杀那晚,方澈独闯节度府,逃出城时,已然不支。
或许,她的弟弟,真的已经死在了那个雨夜。
带着一身的伤,倒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被荒草掩埋。
直到某日,萧无咎带着一封信,越过宫中重重禁卫,找上她。
那道白衣,悄无声息的越过过九重宫墙,立于她的窗下。
陌生的青年没报名号,言语间带着几分任侠而为的洒脱,将一封信递到她的面前。
信封上无字,只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狼。
那是方澈幼时的“杰作”。
旧时王府上读书,方澈总坐不住,却又不敢在肖景渊眼皮下溜号,就惯会在书页的空白处打发时间。
画得不好,却乐此不疲。被肖景渊发现,也不慌,只往她背后一藏,笑嘻嘻插科打诨。
方辞跟着萧无咎,见到了方澈。
她的弟弟,年纪轻轻,却已形销骨立,如秋后残柳,风一吹便要折断。
方辞指尖触到少年嶙峋的脊骨,像摸到一柄即将折断的剑,他瘦得脱了形,连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杂音。
方澈扑在她怀中,含糊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引咎、自责,却又倔强地不肯认错:
“我没有……在意气行事……肖景休害死南疆那么多将领,秦疏从来不管……我不杀他,就没人能管他了……”
他的弟弟,弃了王位,舍下一切,去拉肖景休下地狱,却不承认,这是复仇。
方澈声音哽咽,委屈极了:“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只有我,要忍他们?”
少年埋首在她肩头,终是痛哭失声:“我知道……该做好王位的,我和景渊保证过的……可我做不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方辞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抬手,极轻地拍着少年的后背,像小时候他练剑摔伤时那样。
那时的小世子练剑就是伤着了,也决计不肯在她面前哭,只咬着嘴唇逞强,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眶红得厉害。方辞想,或许是她凶了些,或许是景渊更会哄小孩,每回她都只无奈地把方澈往书房一塞,转身就能听见,身后“哇”地一声传来泣声,然后,就可以轮到肖景渊去无奈。
方澈总是习惯性的,在她面前表现出要强的模样,仿佛只要这样,他就能站在她身前,而不是躲在她身后。
可如今,少年蜷在她怀里,瘦骨嶙峋,恸哭失声。
方澈不再逞强了,却比那时更让人心疼。
她只极为耐心地哄着:“没事了。”
方辞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哄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
她说:“这王位,咱们方家不要了。”
方辞将少年抱的更紧些,只留下最温软的一句:“你平安就好。”
那年冬日,皇城的雨,也如旧日南疆一般,细细密密下了一冬。
御医说,他的弟弟,活不到除夕了。
方澈的命元,快燃尽了。
雨水冲刷着宫墙、玉阶,冲散一切不该留存的痕迹。
伴着殿宇深处的药气氤氲、与断续的咳声,莫名的恼人。
雨停时,天地俱新。
无人知晓,那场雨中,皇宫深处,那少年未及见雪,随冬而去。
他的弟弟,没能活过那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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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又落雨了。
春霖如丝,淅淅沥沥自青瓦檐角垂落,在廊下氤氲成一片朦胧。
方辞自屋中走出。
昨日从帅城回来起,方澈就不对劲了。肖景渊和温从仁合作,险险把自己搭进去,还把方澈瞒了个严实。黑骑统领怎么也哄不好,只能拉她来顶锅。
方辞有些无奈,她寻思,这事她顶多算个帮凶,怎么就轮到她来哄?
方辞小心翼翼探出身子,挪到少年身侧,眸中显露出几分讨好之意。
"呀,还在生气?"
方澈没应声,只是把头偏向另一侧,不愿与她对视。
“我们真非有意瞒你。”方辞说的有些心虚,语气里添了三分奉承、七分讨好:“王爷担着三军之重,大战在前,不值当分心。剩下的事,自有阿姐替你担着,你还不信我么?”
"你少来!"少年扬声,咬牙切齿:"你们两个!就是又一起伙起来骗我!什么才叫值当?!等他伤重死了,才轮到我知晓?!"
方辞努力赔笑,努力顺毛:“话也不能这般说…都是温从仁努力算过的——”
“你少提那庸医!”方澈骤然置气,怒火中烧,径直打断她:“就该让景渊离那混账越远越好!你看看温从仁那混账,怂恿景渊干了多少危险事!”
"是是是——"方辞连声应着,一面伸手搭上少年的肩膀:"阿澈,你先冷静些好不好?"
“冷静?!”方澈怒火难遏:“他的心脉都让偃师换了一套,谁知道会留下什么样的后遗症!王八蛋!!不剐了那蛮王!我这个方字倒过来写!!”
方辞不敢训他,只能小声的提醒:“阿澈,前日你亲口保证的,绝不以禁术行复仇之事。你堂堂南府的王爷,岂可而无信??”
少年撇过头去,故作无谓:"就许他不骗我,不许我骗他吗!反正阿姐从来不把我当回事,现在管我干什么。”
方澈声音还是不自觉的低几分:“再说……任玄都说了,那蛮王境界跌落,不足四品。杀他,我根本不用禁术。"
那副强撑硬气又藏不住委屈的模样,叫方辞心头一软,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伸手握住少年微凉的手,认真道:"不如这样好不好?往后但凡涉险之事,须得他先禀明王爷。若是再这样不明不白的受伤,阿姐替你,好好收拾他。。"
方辞顿了顿,声音愈发温软:“你若仍不放心,就让亲卫天天跟着他,直到他老实把伤养好。"
方澈闻言,嘴角微撇,火气总算是小点了,却仍绷着脸道:“就叫承烈去跟。他这一个月……不,半年!不准离承烈视线半步!”
话音未落,就见韩承烈进来了。
韩承烈气势汹汹的大步而入,朝二人略一行礼,便转身朝府中断喝:“黑骑集合!随我去帅城!”
方澈都给看愣了。
方辞忙上前拦道:“且慢,承烈,怎么了?冷静些。”
韩承烈怒火中烧:“帅城不让我们接人!肖景休人还动手打伤了老四和老六!”
方辞眉心微蹙:“秦疏不管吗?”
韩承烈气的笑了:“管啊!只管压我们,对那肖景休,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肖大人需要好好养伤,这是大家的共识。
然则在哪养伤,显然,帅城是有不同的意见。
襄王殿下更是深谙偏袒之道,袖手一推,便将韩承烈堵的严实。
秦疏轻飘飘一句:人家亲弟弟愿意管,你们在这瞎凑什么?远近亲疏,分不清吗?
一句‘外人’,直接给不善言辞的韩将军干沉默了。
韩承烈气得不轻。简直从牙缝里咬出来:“肖景休是个什么畜生!说不准正盘算着怎么害大人!秦疏倒好,只知护那混账!”
方澈已二话不说:“不必调黑骑了。承烈,这事你不用管了。阿姐,我走一趟帅城。”
方辞幽幽一叹:“阿澈。”
少年回眸,怒火中烧:“阿姐,这你也忍?!”
方辞抬眼,轻道:“把剑带上。”
青年二话不说,反手取过青锋,人已掠出门外。
方辞赶紧向韩承烈使了个眼色:“看着他。若动手,肖景休任他打。旁人一个不许沾。别闹大了。”
她犹豫了又犹豫,还是补了一句:“肖景休也别打死了。”
韩承烈颔首,快步追入雨幕。
檐下雨线如织,方辞目送那道青影没入烟雨深处,忽而忆起多年前,彼时王府后园荷风正暖,十岁的方澈与肖景休争执推搡,双双跌入碧波池中。
水花四溅,莲叶翻飞。
少年人浑身湿透爬将上来,发梢滴水,衣襟沾泥,却咧嘴一笑,朝她高高扬手:“阿姐,我赢了!”
脸上有泥,眼底有光。
方辞那时正坐在柳荫下,忽然觉得就该如此,她的弟弟,就该一直这样明澈下去。
不涉权谋,不知命劫,不晓“炽命封天”四字,重逾千钧。
愿为五陵轻薄客,生在锦绣太平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存亡两不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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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愿为五陵轻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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